雁回隘的烽烟,终究还是燃起来了,比所有人预想的更快、更猛。
雪停了,天空却比落雪时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庭州城头,仿佛凝固的血痂。刺史府临时朝堂上,炭火早已熄灭,冰冷的地砖倒映着文武官员惨白的脸和摇曳不安的烛光。压抑的死寂被一阵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撕裂!
“报——!!!”
传令兵几乎是滚进大殿,头盔歪斜,甲胄上布满刀痕和冻结的血污,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殿下!雁回隘……失守了!郑峒叛变!开关献城!穆国铁骑……已破关南下,先锋距庭州……不足百里!”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朝堂瞬间炸开!惊呼声、倒吸冷气声、杯盏坠地声混杂一片!
“郑峒?!他怎敢?!”
“不足百里?!庭州城防未复,如何抵挡?!”
“天亡我大周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几个胆小的文官直接瘫软在地。所有人都将惊惶绝望的目光投向主位。
萧宸轩依旧端坐在那张象征着北境最高权柄的座椅上。素白常服纤尘不染,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如同冰雕玉琢的神像。他面前的长案上,那半块残破的盘龙玉玺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幽冷的光泽。传令兵带来的惊天噩耗,似乎未能在他深潭般的眼眸中掀起一丝涟漪。
“郑峒……”萧宸轩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满堂的喧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孤给他的机会,他终究……选了死路。”他指尖轻轻拂过残玺冰冷的断口,“叛变?开关献城?他郑峒,还没这个胆子做穆国人的开城先锋。他不过是……某些人急于灭口的棋子罢了。”
某些人?朝堂瞬间死寂,无数道惊疑的目光交织。殿下意指谁?
萧宸轩没有解释,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传令兵:“说清楚,郑峒如何开关?穆军先锋何人统帅?兵力几何?”
传令兵强忍恐惧,语速飞快:“回殿下!昨夜三更,隘口西侧烽燧堡突然燃起大火!郑峒……郑峒亲率本部兵马,说是救火平叛,却趁乱打开了西门千斤闸!早已埋伏在关外的穆国铁骑由‘血狼王’阿史那羯亲率,如潮水般涌入!守军猝不及防,被内外夹击!张副将战死,隘口……不到一个时辰就……就陷落了!穆军先锋皆是轻骑,一人双马,不计伤亡,奔袭而来!兵力……恐不下三万!”
内外勾结!火烧烽燧堡!郑峒亲自开闸!阿史那羯亲征!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砸在众人心头!这是蓄谋已久、里应外合的雷霆一击!
“三万轻骑……不计伤亡……”萧宸轩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好大的手笔。看来,穆国那位新登基的可汗,是铁了心要用庭州的血肉,来铺就他踏平中原的基石。”他缓缓起身,素白的身影在死寂的朝堂上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绝。
“传孤令。”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骨,响彻大殿,“庭州全城,即刻起,进入死战之备!四门落闸!所有守城器械,无论新旧,全部上城!征召城内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编入民勇营!妇孺老弱,即刻由北门撤往西山大营!违令滞留者,斩!”
“殿下!”一名老臣颤巍巍出列,“城防空虚,兵甲不足,三万轻骑转瞬即至!守城……无异于以卵击石啊!不如……不如暂避锋芒,退守……”
“退?”萧宸轩冰冷的目光扫过那老臣,如同看一个死人,“退往何处?西山大营?还是将这北境门户、将先帝托付的江山、将身后万千百姓,拱手送给穆国的弯刀屠戮?!”他猛地一掌拍在长案上,那半块残玺都跳了起来!
“孤,萧宸轩!大周太子!受命于天!今日,便站在这庭州城头!”他目光如电,扫过堂下每一张或惊惶、或绝望、或犹疑的脸,“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有胆怯畏战者,现在便可出城,去跪迎穆国的铁蹄!留下的,便与孤一起,用血和骨告诉那些豺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冲天的杀气,响彻云霄:
“庭州,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猎场!而是……埋葬他们的坟场!战!”
“战!战!战!”短暂的死寂后,殿内残存的玄甲卫和部分被激出血性的武将,发出震天的怒吼!恐惧被更深的绝望和破釜沉舟的凶性取代!连那些面无人色的文官,也被这冲霄的战意激得浑身颤抖!
萧宸轩不再看任何人,抓起案上残玺,大步流星走向殿外。素白的衣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背影孤直如剑,直指那铅云压顶、杀机四伏的城头。
葬龙渊寒眼深处,永恒的黑暗被一片稳定搏动的幽蓝光晕照亮。
那枚玄冰泪碎片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悬浮在绝对零度虚空中的、半人高的幽蓝光茧!光茧表面流淌着液态寒光般的纹路,内部光芒氤氲,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玲珑有致的女子轮廓正在缓缓成型!
谢婉如的意识,如同沉睡了万载的冰凰,在光茧的包裹中彻底苏醒。不再是混沌的碎片,而是清晰、连贯、带着涅盘重生的冰冷与锐利!所有的记忆、情感、力量感悟,如同解冻的冰川,汹涌回流,却又被一种更宏大、更冰冷的意志所统御。
她能清晰地“内视”到自己新生的躯体——骨骼由最纯净的万年玄冰构成,流淌着幽蓝光泽的血液蕴含着磅礴的冰魄本源,经脉如同冰封的星河,丹田处,一枚鸽卵大小、浑圆无瑕、散发着永恒寒意的冰魄晶核正缓缓旋转,每一次脉动都引动着整个寒眼核心的地脉寒气随之共鸣!
力量!远超从前的、完全属于她、如臂使指的圣山本源之力!心念微动,周遭狂暴的寒气便温顺地臣服,随她心意凝聚成冰刃、冰盾,或化作滋养自身的涓流。
她缓缓“睁开”了意识之眼。透过光茧,她看到了寒眼深处那巨大冰蓝“太阳”中,被暗红锁链缠绕的女婴胚胎。此刻,那胚胎似乎也感应到她的苏醒,传递来更加清晰、带着孺慕和欢喜的意念波动:
姐……你醒了……真好……
“云湛……”谢婉如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呼唤,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暖意。她能感觉到,妹妹的意识正在容器深处顽强地成长、反抗着那些锁链的侵蚀。双生之间的共鸣,从未如此刻般紧密。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充满了铁锈、血腥、火焰与无尽杀伐的意念洪流,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穿透了寒眼的重重阻隔,狠狠撞入她的感知!
庭州!城破在即!萧宸轩……死战!
无数的画面和信息碎片瞬间涌入:燃烧的雁回隘,郑峒狰狞的叛变,阿史那羯嗜血的弯刀,城头摇摇欲坠的守军,还有……那道站在城楼最高处,素白染血、如同孤峰般挺立的身影!他手中高举的,是那半块象征大义却残破的玉玺!
巨大的愤怒与冰冷的杀意,如同爆发的冰山,瞬间席卷了谢婉如刚刚重生的意识!郑峒!阿史那羯!还有那些藏在幕后的魑魅魍魉!竟敢将他逼入如此绝境!
“嗡——!”
整个光茧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寒眼核心的地脉寒气疯狂地向着光茧汇聚,发出海啸般的轰鸣!光茧表面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
涅盘,完成。冰凰,即将破茧!
等我……
庭州城头,已成炼狱。
铅灰色的天幕下,黑色的潮水汹涌拍打着城墙。穆国铁骑如同不知疲倦的蚁群,顶着滚木礌石和稀疏的箭雨,顺着密密麻麻的云梯疯狂攀爬。城下尸骸枕藉,冻结的血浆将护城河染成粘稠的暗红色。城上,守军的防线早已被撕开数道口子,短兵相接的惨烈厮杀在每一处垛口上演!刀剑碰撞声、垂死的惨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奏响着死亡的乐章。
萧宸轩站在最高的望楼之上,玄色大氅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一身素白单衣,被鲜血和硝烟染得斑驳。他手中并非天子剑,而是一柄从战死校尉手中夺来的普通横刀。刀锋早已卷刃,沾满黑红的血垢。他肩头的旧伤在剧烈的厮杀中彻底崩裂,鲜血顺着臂膀流下,在刀柄上凝结成冰。
他如同定海神针,哪里防线危急,哪里便有他浴血的身影。刀光过处,必有穆国悍卒毙命!然而,个人的勇武在战争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守军伤亡惨重,民勇更是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城防多处破损,摇摇欲坠。
“殿下!西门告急!郑峒那狗贼带着叛军,快撞开城门了!”一名浑身浴血的玄甲卫佰长踉跄着冲上望楼嘶喊。
萧宸轩一刀劈飞一个刚冒头的穆国百夫长,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眼神冰冷如铁:“雷燚呢?!”
“雷将军……雷将军带人去堵西门了!可叛军有内应,打开了门栓机关!雷将军他……他被困在门洞里了!”
萧宸轩瞳孔骤缩!郑峒!又是他!
“这里交给你!”萧宸轩对佰长厉喝一声,身形如电,朝着西门方向疾冲而去!所过之处,试图阻拦的穆国士兵皆被他一刀毙命!素白的身影在血与火的城头划出一道惨烈的轨迹。
西城门楼已是一片混乱。沉重的包铁城门在剧烈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轴处火星四溅!城门内侧,雷燚带着仅存的十几名玄甲卫,死死顶住数根粗大的撞木,与门外叛军和试图冲进来的穆国士兵隔着门缝殊死搏杀!他左臂无力地垂下,显然已断,仅靠右手挥舞着卷刃的钢刀,状若疯虎!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口喷鲜血,却寸步不退!
“撞!给老子撞开!杀了萧宸轩,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郑峒躲在叛军后面,歇斯底里地狂吼,手中挥舞的正是萧宸轩交给他的雁回隘守将令牌!
“郑峒狗贼!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雷燚目眦欲裂!
就在城门即将被彻底撞开的刹那——
“都闪开!”一声冰冷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萧宸轩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洞上方!他无视下方如林的刀枪,纵身跃下!手中卷刃的横刀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狠狠劈向那根最粗的撞木!
“当——!!!”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如同烟花般爆开!粗壮的撞木竟被这狂暴的一刀硬生生劈断!巨大的反震力让萧宸轩虎口崩裂,横刀脱手飞出!他本人也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门洞内壁,口中鲜血狂喷!
但这一刀,也彻底打断了叛军的冲势!门内压力骤减!
“殿下!”雷燚趁机带人将残余撞木推开,死死抵住摇摇欲坠的城门!
“杀了他!快杀了他!”郑峒看到萧宸轩重伤倒地,眼中爆发出狂喜和贪婪,指着门洞内嘶吼!
数名叛军和穆国士兵如狼似虎般扑向倚墙吐血的萧宸轩!刀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萧宸轩勉力抬头,看着扑来的敌人,看着雷燚等人拼死顶住的门闸,看着郑峒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涌上心头。力量……终究还是不够吗?婉婉……对不起……
他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极致寒意,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西门区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扑向萧宸轩的叛军和穆国士兵,动作瞬间僵直,脸上狂喜的表情凝固,体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层幽蓝色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坚冰!连同他们手中的刀锋,都在瞬间被冻结、脆化!
“咔嚓!咔嚓嚓——!”
冰层蔓延的脆响如同死神的叹息!距离萧宸轩最近的那名穆国士兵,整个头颅被冰封,然后在惯性的作用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碎裂!化作漫天冰晶粉末!紧接着,他身后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化为满地幽蓝的冰渣!
这恐怖的一幕,让整个喧嚣的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无论是城头的守军、攻城的穆国士兵,还是门洞内负隅顽抗的叛军,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惊恐地看着这超乎理解的一幕!
寒气的源头——
城门洞上方,那被硝烟熏黑的拱顶处。
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
她赤着双足,悬空而立,周身笼罩着一层流动的、如同液态寒冰般的幽蓝光晕,长发如瀑,竟是纯粹的冰蓝色,在无风自动。一袭由最纯净的冰魄能量凝结而成的贴身战甲覆盖着她玲珑的躯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却散发着冻结灵魂的寒意。她的面容,依稀是谢婉如的模样,却更加完美,更加冰冷,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神只。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冻结着亘古的星河,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波动。
心口的位置,一枚栩栩如生、由纯粹幽蓝光芒构成的鸢尾花印记,正散发着永恒不灭的寒光。
她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的战场,无视了所有人惊恐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门洞内,那个倚着墙壁、嘴角溢血、正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她的……萧宸轩身上。
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