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在无数道目光无声的压迫下,在萧屹那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注视下,柳诗窈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张开了毫无血色的唇。
就在她启唇的刹那!
或许是萧屹的手指无意间拂过,或许是柳诗窈抬手的动作幅度稍大,她宽大的、绣着繁复鸾鸟纹路的紫色宫装袖口,微微向下滑落了一寸!
仅仅是一寸!
一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盘踞在苍白腕骨上的深褐色疤痕,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跳跃的宫灯光晕之下!
那疤痕!绝非寻常的割伤或烫伤!它歪斜扭曲,边缘凹凸不平,带着清晰的、深可见骨的齿痕印记!像是被什么野兽……或者人,用尽全力狠狠地、反复地撕咬过!新生的嫩肉与陈旧的痂皮交错,在细腻得如同羊脂白玉的肌肤上,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令人头皮发麻的残酷画卷!
“嘶——!”
大殿之中,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虽轻,却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无数道目光,从柳诗窈被迫张开的唇,瞬间聚焦到了她那露出的、带着恐怖齿痕的手腕上!惊愕、探究、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隐秘的恐惧……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炸裂!
吴远亮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那狰狞的齿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的眼球,直刺灵魂深处!一股狂暴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怒意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柔烟!他的柔烟!这六年……她究竟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萧屹脸上的温柔宠溺在柳诗窈手腕疤痕暴露的瞬间,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鸷冰冷,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捏着樱桃的手指猛地收紧!饱满的果实在他指间瞬间爆裂,鲜红的汁液如同血泪般迸溅而出,染红了他玉白的指尖,也溅了几滴在柳诗窈苍白的脸颊和微启的唇上!
柳诗窈如同被那冰冷的汁液烫到,浑身猛地一颤!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恐,如同受惊的幼鹿!她猛地缩回手,慌乱地、几乎是狼狈地将滑落的袖口死死拉下,用力捂住手腕,仿佛要掩盖那无法愈合的耻辱与伤痛!她深深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萧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警告,狠狠地扫过殿中每一个看向柳诗窈手腕的人!那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窥探的视线如同被火燎到一般,瞬间仓惶地避开!大殿内刚刚升起的窃窃私语和倒吸冷气声,在他这雷霆般的目光逼视下,瞬间死寂下去!空气重新冻结,比之前更加冰冷压抑!
他缓缓收回染着樱桃汁液的手,看也不看指尖的猩红污迹,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拿起案几上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动作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肃杀。他再次看向身旁瑟瑟发抖的柳诗窈时,眼底的暴戾已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冰冷覆盖。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方沾了污迹的丝帕,如同丢弃秽物般,随意扔在案几上。
一场精心演绎的“恩爱”戏码,以最血腥、最残酷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撕裂在所有人面前。麟德殿的金碧辉煌之下,流淌着无声的恐惧和冰冷的暗流。吴远亮死死盯着那抹深紫色的、颤抖的、绝望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翻涌着滔天的血海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睿王府的夜,比皇宫的麟德殿更深,更沉,如同浸泡在浓稠的墨汁里。栖梧苑寝殿内死寂一片,浓郁的药味和沉水香气混合着,织成一张令人昏沉窒息的大网。
柳诗窈蜷缩在冰冷的拔步床深处,深紫色的锦衾将她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双空洞失焦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手腕处被衣袖严密覆盖的地方,那道狰狞的齿痕在皮肤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提醒着她方才宫宴上那几乎将她灵魂撕碎的暴露与耻辱。
殿外廊下,更梆敲过了三更。
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最精于潜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掠过睿王府重重叠叠的殿宇飞檐。吴远亮一身紧束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暗夜中亮得惊人的眼眸,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宫宴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柳诗窈手腕上狰狞的齿痕、萧屹眼中一闪而过的暴戾、还有柳诗窈那瞬间崩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最烈的毒药,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他不能再等!多等一刻,柔烟就多一分危险!
睿王府的防卫比尚书府严密十倍。明哨暗桩,如同蛛网般密布。他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凭借着在并州边关与梁国探子周旋练就的顶尖身手和惊人的耐心,避开了所有巡逻的路线,绕开了所有可能有暗桩的角落。他的目标异常明确——萧屹在王府深处独居的“澄心斋”。
那里,是萧屹处理机密事务、独处休憩之所,守卫最为森严,也最有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如同壁虎般攀附在澄心斋后墙冰冷的阴影里,侧耳倾听。斋内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更梆声隐隐传来。
时机稍纵即逝。他取出特制的工具,如同最灵巧的锁匠,无声地拨开了后窗那看似坚固的铜锁机括。木窗被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他如同狸猫般滑入,落地无声。
室内一片漆黑,浓重的墨香和一种奇特的、带着冷冽雪域气息的沉水香扑面而来。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勉强能看清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书房。紫檀木的巨大书案上堆满了卷宗,墙壁上是高及屋顶的书架,塞满了典籍。一切井井有条,透着主人严谨冷肃的秉性。
吴远亮的心沉了沉。这里太干净,太正常了。萧屹那样的人,若真藏有秘密,绝不会放在明处。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室内每一寸角落,最终,定格在书案后方那面巨大的、镶嵌着整块青玉屏风的墙壁上。
屏风上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古朴大气。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屏风左下角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块不起眼的松针纹饰,似乎比周围的颜色略深一些,像是经常被触碰。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指尖在那块松针纹饰上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紧接着,那面厚重的青玉屏风,连同后面的一大块墙壁,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深入口!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尘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时光的冰冷气息,从洞口扑面而来!
密室!
吴远亮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毫不犹豫,闪身而入。
身后的墙壁无声地合拢,将最后一丝微光隔绝。眼前彻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他适应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柔和而清冷的幽光瞬间扩散开来,勉强照亮了眼前狭窄的通道。
通道向下延伸了约莫十几级台阶,便进入一个不算太大、却异常阴冷的石室。夜明珠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映照出石室内的景象。
吴远亮的呼吸,在看清眼前一切的瞬间,骤然停滞!
石室四壁,并非冰冷的岩石,而是……挂满了灯笼!
各式各样、新旧不一的灯笼!
它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某种诡异的、无声的献祭品,挂满了石室三面的墙壁!有的制作精巧,是上好的绢纱所制,绘着工笔花鸟;有的粗糙简陋,像是民间孩童玩耍的竹篾纸糊灯笼;有的色彩艳丽,挂着长长的流苏;有的已经残破不堪,蒙着厚厚的灰尘,灯骨腐朽断裂……
所有的灯笼,都熄灭了烛火,空洞地悬挂着,在幽冷的珠光下,投下无数扭曲、摇曳、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阴影!整个石室,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灯笼坟墓!
阴冷、死寂、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吴远亮举着夜明珠,一步步走向那面挂满灯笼的墙壁。他的脚步沉重,如同灌了铅。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那些无声的、代表着不同节日、不同地域、甚至不同年代的灯笼。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墙壁最内侧、最下方,一盏积满厚厚灰尘、灯骨都有些歪斜的旧灯笼上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那灯笼……
竹篾为骨,糊着普通的彩纸。彩纸早已褪色发黄,沾满了污渍。纸面上,用粗糙的笔法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不,不是鸟!是凤凰!一只虽然粗糙稚嫩,却神采飞扬的彩凤!凤凰的翅膀上,还残留着几道早已干涸发黑、如同泪痕般的……糖渍!
轰——!!!
仿佛一道积蓄了六年、足以将灵魂都劈开的狂暴雷霆,在吴远亮脑海中轰然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一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夜明珠脱手而出,滚落在脚边,幽冷的光芒在地上跳动。
他死死地瞪着那盏破旧的彩凤灯笼!视线瞬间模糊,被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彻底淹没!
糖凤凰!
并州城隍庙!七夕夜!灯火如昼!人潮汹涌!
“真好看。”记忆中,那个粉衣女子笑靥如花,小心翼翼地捏着竹签,对着漫天的灯火细细端详。手中那只晶莹剔透的彩凤糖人,薄如蝉翼的羽翼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晕……
那晚,她消失前,最后拿在手里的东西!
那只被混乱人群踩踏成碎片的糖凤凰!
如今……它竟然变成了灯笼!悬挂在睿王萧屹密室最深处、积满灰尘的角落里!沾着干涸的糖渍!
一股冰冷刺骨、直透骨髓的寒意,瞬间从吴远亮的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疯狂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这满墙的灯笼……这如同墓穴般的密室……这沾着糖渍的彩凤灯笼……
这哪里是什么密室?
这分明是萧屹那个疯子,囚禁柔烟、也囚禁他自己扭曲灵魂的……祭坛!每一盏灯笼,都代表着他从柔烟生命中掠夺的一个片段!一个被强行熄灭、悬挂起来、如同战利品般展示的节日灯火!
“嗬……嗬……”吴远亮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巨大的愤怒、痛苦、憎恨,如同无数条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眼,如同濒死凶兽般,死死地、怨毒地盯向密室入口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厚重的石壁,将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碎尸万段!
柔烟……他的柔烟……就在这灯笼坟墓的上方,在那个华丽的囚笼里,日复一日地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幽冷的珠光在地面跳动,映照着满墙无声的灯笼,也映照着吴远亮眼中那焚毁一切、至死方休的血色决绝。他弯下腰,颤抖着、无比珍重地,捡起地上那枚冰冷的夜明珠。幽光重新亮起,照亮了他脸上纵横的泪痕和眼中燃烧的、足以焚毁整个睿王府的复仇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