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吏声音愈发干涩:“最…最厉害的是‘捐输’。邢大人常言郡库空虚,需士绅百姓‘踊跃捐输,共体时艰’。实则…摊派而已。富户按田亩、商铺摊,小民按丁口摊。若不从,或寻由头拘押,或增其税赋。逼得…逼得有人卖儿鬻女,有人举家逃亡。”
“邢大人…自家资财却极丰。在任两年,城东置了百亩良田,城中开了两间当铺,据说…州府那边也打点得极好。故而…虽民怨沸腾,却能安然离任,听说还升迁了。但也算应有之理,民财尽捐,府库充盈,自然对上有益。”
“离任时留下的,便是这些烂账,和…和一郡穷困潦倒的百姓。百姓私下里…都骂邢大人是‘邢三尺’,说他…把他经过的地方,地皮刮低三尺,故此…天都显得高了三尺…便有了这个绰号…”
话音落下,签押房内死寂一片。唯有窗外暮色渐浓,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在柳文轩铁青的脸上。
柳文轩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一拳砸在账册上,灰尘扬起。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国之蠹虫!民之贼寇!”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赵武冷眼旁观。透过魂线,他能感受到柳文轩那沸腾的怒意底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正悄然滋生。
面对如此烂摊子,如此前任留下的深坑,他这新任郡守,该如何是好?纵有满腔正气,又能如何?
同时,赵武也注意到,在柳文轩怒斥之时,其体内那新得的官气,微微波动了一下。
“那…州府可知此事?就无人过问?”柳文轩猛地转向钱老吏,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钱老吏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邢大人…账目是做平了的…一切…一切都有名目。火耗、折色、捐输…皆在…‘惯例’之内。工程…也确实动了土。至于民怨…上官们…或许觉得,能收到钱粮,便是能吏了吧…何况…何况邢大人…是极会做人的…”
柳文轩踉跄一步,扶住书案才站稳。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
他明白了,自己接手的不仅是一个烂摊子,更是一个被某种“规则”默许甚至纵容产生的烂摊子。
邢启文并非孤例,或许只是做得更狠、更绝。
而自己,若想整顿,触动的将是怎样的一张网?
暮色彻底笼罩了安陵郡衙,签押房内昏暗下来。
柳文轩呆立良久,方才无力地挥挥手:“…你先下去吧。将这些账册…全部搬到我书房去。”
“是…是…”钱老吏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柳文轩独自站在满是灰尘和账册的屋里,望着窗外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一动不动。
愤怒过后,是冰冷的现实和无边的压力。该如何打开局面?从何入手?上官那“莫负期望”的言语,此刻听来,竟有几分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