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最年幼的孩童,口齿不清地念着自己写下的句子:“林玄……林玄其实不是人,他是一条鱼,从东荒游到西境,游过了四界,才在归墟学会了怎么走路。”
周围的孩子们顿时哄堂大笑,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蠢了。
唯有阿芽,凝视着那块泥板,久久没有说话。
当晚,她房间里的迟应草花心,竟自行映出了一幕飘忽的影像:一棵古老的巨树下,林玄的身影若隐若现,轮廓模糊,仿佛正从风中一点点凝聚成形,又像随时会消散于风中。
阿芽忽然顿悟。
荒诞并非对记忆的扭曲,而是想象力对记忆的再孕育。
记忆会僵化,会死亡,但想象力,尤其是孩子们毫无顾忌的想象力,能让它一次次获得新生。
她点燃一炷清香,走到院中,借着月光,在那幼童写下的泥板旁,用指尖补上了一句:
“谁都能成为他,只要敢把故事改错。”
这股暗流,同样被远在人界腹地的苏青竹所感知。
她一路追寻着那股源自灵魂的震动,来到了一座早已废弃的律庙。
庙宇的墙垣上,刻满了旧日共主颁布的禁令,字迹斑驳,却依旧透着森然的威压:“不得妄议天道”、“不可质疑共主”、“凡提林玄者,斩”。
这些是旧时代的枷锁,是压在所有人头顶的阴云。
苏青竹没有清除它们,也没有刻下任何批驳之语。
她只是静静地从怀中取出一片迟应草的叶子,轻轻贴在了那块写着“凡提林玄者斩”的最大石碑之上。
做完这一切,她便转身离去。
三日后,她再次返回。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巨震。
那块巨大的石碑上,竟以迟应草叶为中心,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
细韧的草根穿石而过,仿佛要将这铁律撑破。
而在那片碧绿的叶片背面,不知何时,被村民用石子偷偷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可我现在就想提。”
苏青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碑面和那行稚拙的字迹,一声轻叹在风中散开:“压制得越深的地方,就越只需要一句漏网之语。”
这句漏网之语,很快就不再是耳语。
春分前夕,一场席卷了整个归墟的异变,将所有潜藏的暗流推向了高潮。
一夜之间,归墟中所有的林玄草,无论是在田间、屋后,还是悬崖峭壁之上,全部齐刷刷地倒伏于地。
它们没有枯萎,而是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围成了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微型环状结构。
而在每一个环的中心,都钻出了一株全新的嫩芽。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每一株新芽的叶片背面,都天然浮现出了一句不同的话语。
“我想哭。”
“我骗了你。”
“我爱过你,但没敢说。”
“我不懂,但我装作很懂。”
成千上万句被深埋心底的真话,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借由草木,向天地坦白。
阿芽提着灯笼,行走在这片由真话组成的草浪之间,心神激荡。
忽然,她脚步一顿,侧耳倾听。
在草浪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咀嚼声,像是有人正含着一根鲜嫩的草茎,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风从她耳边拂过,明明空无一物,却留下了一句清晰无比的话语:
“当第一个不敢说话的人开口,我的消失才算完成。”
阿芽浑身一颤,猛地回头,风中只剩下草叶的沙沙声。
第二天清晨,村里的学堂上,那个天生失明、从未主动说过一句话的盲童,第一次颤抖着举起了手。
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下,他站起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声音,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那声音,清亮如刃,瞬间斩开了笼罩在归墟上空许久的无形迷雾。
这一刻,身处归墟最高处的观星台上,苏青竹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感受到的不再是零星的悸动,而是一股源自大地深处的、狂暴的精神海啸!
以归墟为中心,九百二十七处她早已暗中标记的迟应草母株,在同一时间,向着四面八方释放出肉眼不可见的精神涟漪。
那不是杂乱无章的信号,而是一首结构宏大、旋律磅礴的交响乐。
苏青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一场席卷整个世界的,关于真实与谎言、记忆与遗忘的真正交锋,此刻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