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细细燃着,青烟在灯影里盘旋,如同一条看不见的蛇,蜿蜒着钻入梁缝与角隅。
黑木盒中的那幅布局图摊在案上,朱砂点在灯下微微渗光,像一只睁开的眼,稳稳“看”着沈芷安。
她将图纸按在桌面,用镇纸压角,再一次比对房内方位:东为书架,西为屏风,南窗北榻——图中朱砂点对应的,正是她床榻的位置。
她原本以为只是巧合,但当她把铜铃移到房心,铃舌未动,自行叮的一声轻响,第二声紧随其后,第三声拖着尾音。三声连响,恰与图纸边角处隐约勾勒的三点暗红记号重合。
“不是风。”她低声自语,拂袖按灭一盏副灯,让室内明暗落差拉大,便于看清阴影里藏着什么。
她挪开床榻,地面看似平整,细看却有浅到几乎不可见的刻痕。她伸指蘸了半点檀香灰在地面轻抹,那些刻痕立刻清晰起来——细细密密的纹路织成一道封闭的环,环上各处镶了细如发丝的红线,顺着纹理潜入砖缝,最终回落到榻下正中。
“锁魂环。”这个词自然而然从喉间滑出。
她怔了一下——为什么会知道?记忆是空的,可手与舌像是记住了某些字眼与做法。她深吸一口气,拈起一支鹅黄小笔,蘸朱砂,屈腕写下一个“禁”字,准备先封住地缝里的红线。
笔锋未落,窗纸轻颤,夜风竟像从室内某个看不见的缝隙吹出,檀香的烟流倒卷,直冲向她笔尖。朱砂滴落,恰坠在锁魂环的某处“眼位”。
那一瞬,地面像皮肤般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铜铃在桌上震了一下,发出第四声脆响。
“有人在催动。”她抬眼,目光掠过窗棂外黑得像墨的夜。那送盒而来的男子?还是昨夜闯窗而未遂的黑影?
她握紧手心的旧玉珠,珠面滚烫,裂纹里像有细小的荧火在游走,似乎在回应这座活局的脉动。
不能等。局既已活,她若坐以待毙,下一步便是“合笼”。
她将图纸翻面,背后果然还有字,却是以极淡的药汁写成,不对光看不见。她移灯,斜光一照,四个字缓缓浮起:“血月反命。”
其下又有一行更小的注记:“以子为心,以客为药。”
“以子为心……以我为心。以客为药……谁是客?”她喃喃。
脑海深处有个声音轻轻响起:“客,既入局者;药,可换命煞。”
声音冷、稳,像从她骨头里冒出来。她知道那不是旁人,而是她在“无底渊”“归源殿”之后时不时会浮现的另一道意志。
她不去分辨,只顺着本能行动:取出匣中细线、银针、黄绢,三样东西一一摆开,手起针落,在屋内四角布下“逆位四关”,用以抵住锁魂环下一步的合笼。
针尖一入木,墙皮下竟渗出极细的一丝殷红。不是血,像是被朱砂浸过的水,从墙体深处挤出,滴在地砖上又被纹理吸回。
她鼻尖一酸——这座院,自打她搬入,便被另一个人的意志悄悄改造,砖瓦梁柱,皆成阵材。
门外的廊下传来靴底踩过青砖的干脆声。
“芷安。”秦墨寒的声线不高,却带着压住怒意的硬度,“开门。”
她按下一枚银针,走去开门。
门扇一启,夜风挟着寒意灌入,檐角的风铃轻颤作响。秦墨寒立在门槛外,眼一抬就看见屋内的地画与银针,眸色猛地沉下去。
“谁给你的图?”他进门时不自觉侧身,避开了某个她刚插下的针位——那动作太自然,像是他知道那里藏着什么。
沈芷安垂眸,把黑木盒放到案上:“说是你让人送的。”
她盯着他眼底若隐若现的寒意,“你送的?”
秦墨寒看着那盒,目光一瞬不瞬。他侧掌按在桌沿,指节绷得极紧,许久才吐出三个字:“不是我。”
他抬眼与她对望,压低声线,“但这是——秦家旧局。”
“血月反命?”她淡淡问。
秦墨寒眼中的光微不可见地一跳,“谁告诉你的?”
“图上写的。”她把背页递过去,“以子为心,以客为药。”
秦墨寒的眉峰缓缓拢起。那是家中古卷的字句,连秦家许多旁支都未必知晓。有人把这局抬进了她的院落,等同把刀直接横到她咽喉——并在刀背上刻了“秦家”二字。
“你先离开这间屋。”他道。
“离开,去哪里?”她语气平平,“这院落——墙、梁、地、窗,都是局体。换个屋,不过换个笼。”
她抬手指向门枢:“右上角第三颗钉子改过,朱砂封口;窗下石鼓心里灌的是盐硝混灰;廊下第五块砖中空,里头藏着‘白虎钉’。我挪到隔壁,它会跟着挪。”
秦墨寒沉默片刻,忽而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我的手知道。”
两人对峙的片刻,铜铃发出第五声响。屋内的灯焰“呲”地抽长,忽明忽暗,桌上一角的青瓷盏裂开了极细的一道纹。
秦墨寒眼神一凛:“合笼要起——”
话未完,他袖中一柄细窄的短刃出鞘,刀背轻敲窗棂与横梁,敲落三处几乎看不见的小孔。孔内各自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纸符,被他敲出后当场自燃,化作一缕灰烬。
“谁动了我府上的门窗……”他冷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手不干净。”
“是昨夜那人?”沈芷安问。
“未必。”秦墨寒收刀,抬手从袖中摸出一枚乌金令牌,按在门框上。令牌一贴,屋内所有隐线都轻轻一颤,像被某种上位秩序压住。
“此令可镇局心,半刻之内,它封不全笼。”他抬眼,“我们得先破四眼。”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沈芷安脱口而出。
秦墨寒看她一眼,目色复杂,“你我各找两处。青龙在东,白虎在西,玄武藏水,朱雀护火。它们不露形,但会以物代位。”
“东边书架里有木匣。”沈芷安已迈步,手指一掀架底,果然钩出一只指宽的小匣,木中有暗香,匣面刻着苍龙卷云。
她打开,里面并无物件,只有一条细线,通向墙内。她顺线而寻,指尖在墙皮上轻一按——一粒铜钉应声弹出,钉身浸着朱砂黑血,冷得像冰。
她取纸包好,转身便去西侧屏风后。屏风背面镶着一方暗口,按纹一触,薄板滑开,一枚短短的黑钉横卧其中,钉头刻着一个极小的“虎”字。
“白虎钉。”她把钉子纳入黄绢袋,“再剩朱雀与玄武。”
“朱雀护火,多藏在灯与烛。”秦墨寒一掌按灭案灯,另一手掀开灯罩,指腹在灯沿一抠,扣出一枚薄薄的红铜片。铜片上有鸟羽纹,内里发烫。
“玄武藏水……”他回首望向堂前水缸,眉色一沉,“——缸底。”
“我来。”沈芷安挽袖,探手入水。缸水表面看似清澈,指尖却像伸进一团冷腥的泥里。她屏息下探,触到一枚圆润的石扣,轻轻一扭,“咔”的一声,缸心暗格弹开,一缕黑水先她一步窜出,冷得像毒。
她迅速抄起一旁的银匕撬开暗格,将内里一片黑色贝片掏出。贝片厚拇指,纹作龟背,边沿刻着极小的“玄”字。
四眼既出,屋内的风忽然乱了,像有谁把看不见的织网一把扯开。铜铃第六声响,如哭似讥。
秦墨寒掏出一枚小小的铁盒,将四件物按四角封入,“逆位四关”自四隅亮起微不可见的冷光,锁魂环的红线飞速黯淡了一层。
“谁在外场催动?”沈芷安抬眼,“没那么容易停。”
话音刚落,廊下忽传来琴弦一拨的脆响,细密,快,像雨落鹅卵石。每一声拨弦,屋内的暗纹就被牵动一分,灯影拖长、收缩,再拖长。
是人,且就在不远处。琴为引,弦作鞭,隔空撼局。
“我去。”秦墨寒目光一寒,提刀欲出,被她一把扣住手腕。
“你不能去。”她摇头,“你的令牌压着局心,你一走,它立刻合笼。”
她垂眼盯住他腕上跳动的青筋,忽然轻声笑了一下,“秦先生,原来你也会受制于人?”
秦墨寒抬眼,直直看她两息,忽而将令牌半压在门框,半按在她掌心,“你护住它。”
“你敢把命门交我?”她挑眉。
“你敢不接?”他反问。
她也不再多言,五指一合,令牌入掌。令牌微热,热意从掌心一路窜至心口,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把她与这院落系在一起。
秦墨寒纵身越出门槛,步落廊砖之间,脚下踩出一道极淡的金线。那金线直指东南角的屋脊,他身形一掠,人已立于屋檐,刀光掠过,一声断弦的脆响,夜色里传来一声短促闷哼。
院外屋脊另一侧,一个披斗篷的剪影滑步后撤,手中古琴被削去一角。他并不恋战,反弹两声,将一枚如豆小符震入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