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8章 庄稼人(2 / 2)

大白没有去追。它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肩胛处的伤口渗着血,滴滴答答落在泥土上。但它仍然警惕地望着白狐消失的方向,尾巴高高翘着,直到确认那东西真的走了,才慢慢放松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我们身边,用头蹭了蹭我的腿,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奶奶赶紧蹲下身,检查大白的伤口。伤口不浅,皮肉外翻,血糊糊的。“造孽啊……”奶奶心疼地念叨着,扯下头巾,小心地给大白简单包扎了一下。“好大白,今晚多亏了你啊。”

我抱着大白的脖子,能感觉到它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刚才那一幕,实在太吓人了。

回到家,父母还没睡,正等着我们。看到我们狼狈的样子,特别是大白还受了伤,都吓了一跳。我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把路上遇到“白毛狐狸精”的事情说了。

母亲听得脸色发白,连忙去灶房打热水,拿干净的布条和平时备着的草药粉末。父亲则蹲在大白身边,轻轻抚摸着它的头,眼神里满是感激和后怕。

“野狐冲的老话,不是白传的。”父亲沉声说,“那东西邪门得很,以前就听说有晚归的人被迷了,在山里转一晚上都出不来。幸好,幸好有大白!”

母亲小心翼翼地给大白清洗伤口,敷上草药,再用布条仔细包扎好。大白很通人性,知道是在帮它,虽然疼得直哆嗦,却乖乖地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舔舔母亲的手。

“以后天黑了,可不敢再走夜路了。”母亲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父亲特意把大白牵进堂屋,让它睡在暖和的灶膛边。母亲还破例,立刻煮了两个鸡蛋,又切了两片厚厚的、油光锃亮的腊肉,放在大白的破碗里,再舀上一些大白米饭。

“吃吧,大白,今天你是功臣。”母亲柔声说。

大白看看碗里的好吃的,又看看我们,尾巴轻轻摇着,这才低头狼吞虎咽起来。

从那天起,大白在我家的地位明显不一样了。它不再只是一条看家狗,更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每天的饭食里,除了饭和菜,固定多了一个煮鸡蛋和两片腊肉。天气冷的晚上,它被允许进屋睡。甚至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也会趴在桌边,虽然不会上桌,但父亲或者我会时不时夹块肉骨头扔给它。

它依旧是那个忠诚的跟班。

春天,我们下田插秧,它就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偶尔追一只蝴蝶,或者对着水里的倒影汪汪叫。

夏天,我们锄草,它就找个树荫趴着,吐着舌头看我们干活。

秋天,收获的季节最忙,它跟着我们早出晚归,在装满稻谷的板车旁跑前跑后的帮忙。

冬天,农闲了,它陪着我上山砍柴,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

我最喜欢的是傍晚。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缓缓沉下山脊,把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锦缎。田里的水映着霞光,亮晶晶的。村子里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饭和炒菜的香味。

我们扛着锄头,背着背篓,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身子走在回家的土路上。大白总是跑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望望,等我们跟上。它的白毛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些日子,虽然清贫,却充满了恬静和安稳。奶奶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母亲在灶房里忙碌,父亲在院子里修理农具,我和大白在院子里追逐嬉闹。这一切,都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乡村图景。

只是,偶尔,在某个特别黑的夜晚,看到远处山峦的黑影,我还是会想起那个眼睛闪着绿光的白狐,心里掠过一丝寒意。

而大白,似乎也从未忘记,每当夜幕降临,它守夜时会更加警惕。

时光就像村口那条小河,悄无声息地流淌。十五年,一晃就过去了。

我成了家,也像父辈一样,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守着这片土地春种秋收。

前年冬天,奶奶在一个睡梦里安详地走了,没受什么罪。大白在奶奶去世后几个月也走了,它是老死的,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它就趴在那棵它最喜欢的枣树下,静静地停止了呼吸,就像睡着了一样。我们把它埋在了后山,奶奶坟茔的旁边。

他们说,狗的一生只有十几年。大白用它的一生,守护了我们这个家。

这天傍晚,我又一次来到后山。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渐渐模糊,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黛青色。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给奶奶和大白的坟头草染上了一点暖意。晚风轻轻吹过,带着田野里稻禾即将成熟的青涩气息。

我站在两座紧挨着的土坟前,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脑海里,十几年前那个惊魂的夜晚,和之后无数个平静温馨的黄昏,交织在一起。

那个邪门诡异的白狐,那双冰冷的绿色眼睛,那份几乎凝结空气的恐惧,真实地发生过。

而大白英勇的扑咬,它受伤后的呜咽,奶奶颤抖却坚定的挥舞火把,父母如释重负的感激,还有那些年里,每一个晨昏,它陪伴我们走过的田埂小路,那些弥漫着炊烟和饭菜香气的傍晚……这一切,也同样真实。

山村还是那个山村,宁静,质朴。只是,少了那个佝偻的小脚身影,少了那条欢快的白色身影。

暮色越来越浓,远山彻底融入了夜色。村子里,已经有点点灯火亮起,依稀能听到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我蹲下身,用手拂去墓碑上的些许尘土。冰凉的石头触感,让我心里却升起一股暖流。

恐怖与温情,诡异与日常,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似乎从来就不是对立的存在。它们就像泥土和庄稼,黑夜与白昼,共同构成了生活的全部。奶奶和大白,用他们的方式,教会了我敬畏,也给了我最坚实的守护。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座安静的坟茔,转身走向山下那片温暖灯火。

山路依稀,暮色深沉,而记忆里的那束火把,奶奶佝偻的背影和那条白色忠犬的身影,将永远亮在我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