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8章 乡愁(1 / 2)

那一年,我十岁,父母在遥远的南方城市打工,一年到头,只在春节时回来几天,带回一些稀罕的糖果和一身陌生的城市气息。

我的世界,主要由三部分构成:沉默寡言但脊梁挺直的爷爷,一头毛色渐褪、温顺无比的老黄牛“老黄”,还有一条浑身雪白、机警忠诚的土狗“大白”。

我们住在村子的最东头,再往外,就是绵延不绝、雾气终年不散的大山。

村里人都说,那山深处,有东西。不是山神,也不是精怪,而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粘稠冰冷的“脏东西”。平日里,除了经验最丰富的猎人,没人敢在天黑后深入老林子。

老黄是家里的顶梁柱,耕田犁地全靠它。它比我年纪还大,是爷爷从小牛犊一手养大的。

它通人性,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用它粗糙温暖的舌头舔我的手心。大白则是老黄最好的伙伴,也是我的守护神,它总喜欢趴在老黄身边打盹,一旦有生人靠近,便会立刻竖起耳朵,发出警告的低吼。

夏末秋初的一个傍晚,爷爷像往常一样,把老黄从山坡上牵回来。可那天傍晚,牛绳断了。等爷爷回过神来,老黄已经消失在通往深山的小路上。

爷爷喊我,我正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听到爷爷焦急的声音,我立刻跳了起来。大白也感觉到了不寻常,围着爷爷的裤腿直打转,发出不安的呜咽。

“娃,老黄跑丢了,往黑林子那边去了。”爷爷的脸色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凝重。黑林子,是我们对那片原始森林的称呼,那里的树木遮天蔽日,白天进去都感觉阴森森的。

“那咋办?”我慌了神。

爷爷转身回屋,拿出了那把用了很多年的旧手电筒,又找出一个蒙尘的灯笼,往里插上一根崭新的蜡烛。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柜子深处翻出半捆拇指粗的土制香烛和一把纸钱,塞进布兜里。“得去找。不能让老黄在里头过夜,会出事的。”他顿了顿,看看我,又看看躁动的大白,“你和大白在家等着。”

“不,我要去!”我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角。我害怕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家里,更害怕爷爷一个人进山。大白也用头蹭着我的腿,眼神里全是坚决。

爷爷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又看了看我倔强的脸,最终叹了口气:“跟紧我,一步都不能离。大白,机灵点。”

天色迅速沉沦,最后一丝天光被墨色的山峦吞噬。爷爷点亮了灯笼,一团昏黄的光晕在我们周围跳动,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小路。手电筒他舍不得用,说关键时刻才能开。

大白走在最前面,它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成了一个模糊的指引,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我们,确保我们跟上了。

进入黑林子的边缘,温度骤然降了下来。那不是夜凉,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灯笼的光线变得微弱,仿佛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了。四周静得可怕,连夏虫的鸣叫都消失了,只有我们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老黄……老黄……”爷爷的声音在密林中传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反而被扭曲、拉长,变成一种空洞的回响,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在模仿。

我们沿着若隐若现的兽径往里走。爷爷不时蹲下身子,用手电筒的光柱扫视地面,寻找老黄的蹄印。大白则不停地嗅着地面,它的鼻子是我们的另一双眼睛。

越往里走,雾气越浓。那不是水汽,而是一种灰白色的、带着霉味的薄雾,缠绕在树干之间,让树木看起来像一个个僵立的鬼影。我开始感到害怕,紧紧挨着爷爷,手心里全是冷汗。

“爷爷,我有点怕。”我小声说。

爷爷停下脚步,用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别怕,有爷爷在。大白也在。”他的声音很稳,但我能感觉到他手心的微湿。

他点燃了三根香,插在路边一个树杈上,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请山里的“朋友”行个方便,让我们找完牛就离开。香烟笔直地上升,在接触到那些灰白雾气时,却诡异地扭曲、散开了。

继续前行了一段路,前方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隐约地,我们看到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头卧着的牛。

“老黄!”我惊喜地叫出声,挣脱爷爷的手就想跑过去。

“别动!”爷爷猛地喝止我,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他一把将我拉回身后,举起手电筒,光柱直直地打向那个轮廓。

那不是老黄。

光线下,那似乎是一个人形的影子,背对着我们,坐在树根上。它穿着一身深色的、样式古老的衣服,像是几十年前村里老人穿的那种对襟褂子。它的肩膀微微耸动,好像在低声啜泣。

“谁?”爷爷厉声问道,声音在颤抖。

那影子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但它的啜泣声似乎变大了,是一种压抑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呜咽。

大白朝着那个方向,发出了极度恐惧和威胁交织的低吼,身体伏低,毛发倒竖,却不敢上前。

爷爷的手电筒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就在这时,那影子的头颅,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掉一般,从肩膀上滚落下来,“咚”的一声闷响,掉在地上,然后像个皮球一样,朝着我们滚了过来!

没有血。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模糊的、看不清面容的头颅,裹挟着阴冷的气息,滚到我们脚边。

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爷爷的腿,牙齿咯咯作响。爷爷也僵住了,手电筒的光柱死死钉在那颗停止滚动的头颅上。

大白狂吠起来,不再是低吼,而是尖锐、急促、几乎要撕破喉咙的吠叫。

它猛地冲上前,不是去咬那颗头,而是绕着我和爷爷的腿拼命地转圈,用身体撞我们,用叫声试图唤醒我们。

在那狂躁的犬吠声中,眼前的无头身影和脚下的头颅,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一样,开始扭曲、变淡,最后消失了。只剩下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树根在灯光下如同怪物的触手。

爷爷猛地喘过一口气,手电筒不再闪烁。他脸色苍白,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是……是瘴气迷了眼了。”他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安慰我,“娃,别信刚才看到的,是大山里的瘴气,会让人产生幻觉。”

我惊魂未定,只是拼命点头。大白停止了狂吠,但依旧紧张地喘着气,舌头伸得老长,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爷爷不敢再停留,拉着我继续往前走。他说,必须尽快找到老黄,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香烛和纸钱似乎作用有限,或者说,我们遇到的东西,超出了这些寻常仪轨能安抚的范围。

我们又翻过一个小山坳。这时,爷爷手里的灯笼,烛火突然变成了幽绿色,并且开始毫无规律地左右摇摆。借着这诡异的绿光,我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晃动。

那不是活人。

他们穿着黑色的宽大袍子,身形高大,动作僵硬。他们围成一圈,中间似乎按着什么东西。爷爷下意识地将手电筒光扫过去。

光线下,我看清了。那被按着的,也是一个模糊的人形,它在剧烈地挣扎。

而那几个黑袍“人”,正用某种巨大而锈迹斑斑的、形状奇特的工具,在那挣扎的人形身上动作着。没有声音,没有鲜血,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暴力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刑罚。

肢解?对,就是肢解。它们像是在拆解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但那种挣扎又是如此真实。

我甚至能“感觉”到被分解者的绝望和痛苦,那种感觉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心脏。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爷爷也看到了,他猛地关闭了手电筒,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不让我再看。“闭上眼睛!娃,闭上眼睛!都是假的!”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白再次爆发了。它没有像上次那样恐惧,而是充满了愤怒,它朝着那片空地,用尽全身力气狂吠,声音嘶哑,几乎要呕出血来。

它一次次地向前冲,又一次次地被爷爷用脚轻轻挡回来。它用它的吠叫,对抗着那片空间的死寂与恐怖。

在大白不要命的吠叫声中,那恐怖的幻象再次开始波动、消散。手电筒重新打开,光柱所及,空地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块风化严重的石头,在幽绿的灯笼光下,像蹲伏的野兽。

连续两次的恐怖经历,已经让我们的神经濒临崩溃。爷爷决定不再深入,必须先退出这片林子。他拉着我,凭着记忆和感觉,往回走。大白跟在旁边,不时发出警示性的低呜,提醒我们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