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那样架着乔老三,缓缓地、无声无息地穿过了竹林,身影在斑驳的月影和浓重的竹影间时隐时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通往坟山的那个拐角。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短短一两分钟,但对我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像虚脱了一样,一屁股瘫坐在天井冰冷的泥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浑身被冷汗浸透。
过了好半天,我才连滚带爬地冲回屋里,钻到被子深处,用被子蒙住头,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就传开了消息:乔老三没了。
是乔老三的婆娘早上发现的。她说她半夜似乎听到一点动静,但没在意,早上起来,发现身边的被窝是凉的,人不见了。
村里人帮忙四处寻找,最终,在村外坟山的山脚下,找到了乔老三。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一片乱草丛里,身上还是那身旧蓝布衫,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很安详,但身体早已经僵硬冰冷了。
奇怪的是,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挣扎的痕迹,也没有野兽侵害的迹象,就好像他只是走到那里,然后自己躺下,平静地死去了。
这个解释,大人们似乎接受了。乔老三病了很久,也许是梦游,也许是回光返照,自己走到了坟山,油尽灯枯。这符合“常理”。
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把我昨晚看到的一切,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结巴,告诉了我的祖母。祖母是村里最见多识广的老人,她会唱很多古老的歌谣,也知道很多山精鬼怪的故事。
她听完我的话,脸色骤然变得严肃无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深的敬畏和恐惧。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压低声音,用极其严厉的语气告诫我:“崽啊!这话以后对谁都不能再讲!永远烂在肚子里!你看到的是‘阴差’!是专门来带阳寿已尽的人去阴间的!”
“阴差?”我颤抖着重复这个陌生的词。
“对,”祖母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怕被什么听去,“那不是活人能看的东西。他们走路无声,身形非人,勾魂索命,不留痕迹。被他们盯上的人,魂就被勾走了,肉身就只剩个空壳子。你看到他们,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运气。他们没把你一起带走,算是祖宗保佑了!记住,以后太阳落山,尤其是月头不好的晚上,千万别乱看,别乱跑!”
祖母的话,非但没有消除我的恐惧,反而为那晚的景象赋予了确切而恐怖的意义——阴差抓人。
原来,死亡并非总是病痛折磨或意外惨烈,它也可以是这样一种冰冷、精确、不容抗拒的“公务”,由两个非人的、沉默的“差役”来执行。
从那以后,我变了。我害怕夜晚,害怕月光,尤其害怕那种寂静无声的环境。我总觉得,在某个阴影的角落里,可能就站着那两个高瘦僵硬的影子,他们在“工作”,在“带人走”。
我学会了像村里其他大人一样,在夜晚避免直视黑暗的角落,走路时尽量发出声音,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是个活生生的、吵闹的“阳间人”,与那沉默的“阴间”划清界限。
随着年龄增长,我离开了坳子坪,到城里读书、工作,接触了所谓的现代科学和理性主义。
我知道,从科学角度,那晚的景象或许可以解释为“梦游症”加上“睡眠瘫痪”或“幻觉”。乔老三可能是梦游至死,而我则在半梦半醒间,将恐惧投射成了具体的形象。
可是,那种刻骨铭心的阴森感,那种细节的清晰,以及祖母那笃定而恐惧的告诫,始终在我心底占据着一个无法被理性完全驱散的角落。
许多年后,我曾因族中事务回过一次坳子坪。村子更破败了,年轻人大多外出,只剩下些老人留守。我特意去了一趟村外的坟山。乔老三的坟包早已被荒草覆盖,混在一片坟茔之中,毫不起眼。
我站在坟山脚下,望着那条当年阴差消失的小路,如今也已荆棘丛生。
夕阳西下,余晖给山野涂抹上一层暖橘色,但我的心底,却慢慢泛起那晚昏黄月光下的寒意。
我忽然明白了,真正的恐怖,或许并非来自青面獠牙的鬼怪,也不是来自井中或潭里的异响,而是那种嵌入日常生活中的、冷静而精确的“秩序”。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是常理。但“阴差”的出现,却暗示着这规律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按部就班的执行系统。它不因人的悲喜而动容,不因环境的改变而变迁,它只是沉默地、准时地前来,带走那个时辰已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