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坳藏在黔东南的大群里,出山只有一条土路,蜿蜒如垂死的蛇。
陈老倌扛着锄头,望着天边压过来的乌云,心里暗叫不好。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这要是被截在半路,天黑前就赶不回村了。
“老倌,快些走吧,这天要变脸了。”同村的李老汉从后面赶上来,脚步匆忙。
两人加快了步子,可山雨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山间顿时雾气弥漫,十步之外难辨人影。
“糟了,这鬼天气!”李老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前方一条岔道说,“我记得这里有条近路,能省半个时辰,走不走?”
陈老倌眯眼看向那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道,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他在陈家坳活了大半辈子,却从不记得这里有路。
“你确定这能通村里?”
“年轻时走过两趟,错不了。”李老汉信心满满,已经迈步上前。
陈老倌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山路泥泞,两侧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奇怪的是,一踏上这条小路,雨似乎小了不少,周围升起一层薄雾,不是山雨常见的那种白雾,而是带着些许青灰色。
“这路好像不对劲。”陈老倌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来路已经隐没在雾中。
李老汉不以为然:“山里就这样,走你的吧。”
陈老倌继续前行,却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猛一回头,只见雾气缭绕,竹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人影,又似乎只是错觉。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雨完全停了,四周静得出奇,连惯常的虫鸣鸟叫也消失了。陈老倌这才注意到,李老汉不知何时已经走在了他前面十多丈远的地方,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老李,慢些走!”陈老倌喊道,加快脚步想追上去。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走多快,与李老汉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更怪的是,李老汉的步态似乎有些僵硬,不像是个活了大半辈子的山里人。
“老李!”陈老倌又喊了一声。
这次,李老汉停住了脚步,缓缓回头。雾气朦胧,陈老倌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觉得那张脸似乎比平时苍白许多。
“你快些。”李老汉的声音飘过来,带着一丝空洞。
陈老倌心里发毛,硬着头皮追上去。等他赶到时,李老汉已经转过身继续前行了。
“这路真能到村里吗?”陈老倌气喘吁吁地问。
“快了,前面就是坳子口。”李老汉头也不回地回答。
陈老倌心里咯噔一下。坳子口是陈家坳后山的一处险要,离村子还有不少路,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
他仔细打量四周,突然发现这条路两旁的竹子长得怪异,竹节扭曲,像是痛苦的人脸。更让他心惊的是,一些竹子上系着褪色的布条——那是山里人标记坟地的习俗。
“这是坟山的路!”陈老倌失声叫道。
李老汉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在青灰色的雾气中,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到了。”李老汉说,声音突然变得陌生。
陈老倌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雾气散开处,赫然是一片荒废的坟地,墓碑东倒西歪,哪里有什么坳子口?
“你……你不是老李!”陈老倌连连后退,冷汗浸透了衣衫。
“李老汉”的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我从来没说我是。”
话音刚落,那身影就像融化的蜡一样,在雾中消散了。
陈老倌浑身冰凉,知道自己这是走上“鬼途”了。
山里人世代相传,有些路是走不得的。那是亡魂引路的道,活人踏上,便是踏上了不归路。轻则迷失山中,重则永远消失。
陈老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记起小时候听祖父说过,遇上“鬼途”,千万不能慌。鬼打墙困的是心,不是腿。心不乱,魂就不散。
他仔细观察四周,发现这片坟地有些眼熟。仔细辨认,竟是陈家坳后山那片老坟场,村里人叫它“哑巴坟”,因为这里的墓碑都没有名字。据说葬的是一百多年前在这打仗死的人。
自家的地离这里少说也有十里山路,怎么可能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
陈老倌抬头看天,发现雨过天晴,太阳已经西斜,但位置不对。按时间推算,此刻应该是申时,太阳该在西北位置,可现在日头却挂在西南方向。
这不是人间的时辰。陈老倌心里明白,自己这是被带到了阴阳交界处。
他想起祖父的嘱咐:遇上鬼途,要找水。活水能指路,因为水往低处流,终究流向人间。可四周除了坟包就是竹林,哪来的水?
陈老倌定了定神,开始观察竹子的长势。山里人都知道,竹子向阳而生,南面的枝叶通常更茂盛。可他接连看了几丛竹子,发现它们的长势完全混乱,有的东面茂盛,有的西面繁密,根本辨不出方向。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株老竹上刻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竟是一个箭头标记,
陈老倌心里一紧:这荒山野岭,除了他还有别人?
他犹豫片刻,决定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走。不管刻标记的是人是鬼,总比困在这片坟地强。
一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同样的标记,指引着方向。陈老倌跟着标记,穿行在越来越密的竹林中。雾气渐渐散去,但天色也暗了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盏摇晃的灯光。
是人家?陈老倌心中一喜,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可走近一看,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不是什么人家,而是一座荒废的山神庙,庙门口挂着一盏白灯笼,在夜色中发出惨淡的光。
山神庙破败不堪,门楣上的匾额已经看不清字迹。陈老倌记得陈家坳确实有座老山神庙,但早在二十年前就毁于一场山火,怎么还会存在?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庙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外面的是陈老倌吗?”
陈老倌浑身一颤:“你是谁?”
“进来吧,外面不安全。”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陈老倌推门而入,只见庙内烛光摇曳,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对着山神像祭拜。那身影转过身来,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老人脸,皱纹深如刀刻,眼神却异常清澈。
“你是哪个村的?怎么认识我?”陈老倌警惕地问。
老人叹了口气:“我和你一样,都是走上鬼途的可怜人。不同的是,我六十年前就来了,再没找到回去的路。”
陈老倌心头一震:“你是...鬼?”
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鬼不是鬼,说人不是人。我是这里的‘守路人’,专门指引像你这样的迷途者。”
“守路人?”
“每个时代都有走上鬼途的人,大多数永远消失了,少数找到了回去的路,更少数...成了守路人。”老人点燃一炷香,插在山神像前的香炉里,“我本是民国三十八年上山采药,误入此道。那时这里的守路人是个清朝装束的老人,他指引我接过这个使命。”
陈老倌难以置信:“你是说,这鬼途上一直有守路人?”
“世代相传,不知起源。”老人说,“鬼途不是一条固定的路,它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可能是山间小道,可能是田埂,甚至可能是你熟悉的村路。走上它的人,有的再也回不去,有的回去后却发现人间已过数十年。”
陈老倌突然想到什么,急忙问:“刚才引我来的那个‘李老汉’,也是守路人吗?”
老人神色一凛:“你说什么模样的李老汉?”
陈老倌描述了之前遇到的“李老汉”的模样。
老人脸色变得凝重:“不妙,你遇上的是‘路鬼’,它们专门幻化成迷路者熟悉的人,把他们引向更深的阴阳交界处。幸好你及时识破,否则现在已经......”
“路鬼?它们为什么要害人?”
“不是害人,是找替身。”老人压低声音,“有些路鬼也是曾经的迷路者,它们只有找到新的替身,才能脱离鬼途,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