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以为它走了的时候,窗户纸上,突然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很小,像是个蜷缩的婴儿,湿漉漉的,慢慢地滑过。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水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我差点尖叫出声,死死捂住嘴。大山也吓得倒退一步,锄头差点脱手。
那影子过去了,一切又归于死寂。但我们都不敢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我们战战兢兢开门。门口的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土腥和铁锈的怪味。
它没走。它盯上我们了。
接下来的夜晚成了煎熬。那声音每晚都来,有时扒门,有时抓窗,有时就在院子里窸窸窣窣地爬。我和大山夜不能寐,点着油灯坐到天亮,人都瘦脱了形。村里人也察觉不对,但问起来,我们不敢说,只说是闹黄鼠狼。
大山试过在门口撒香灰,挂桃木剑,甚至偷偷请了张符贴上,全都没用。一到夜里,那东西准时出现。它也不强行进来,就是折磨我们。
我快崩溃了。一天晚上,我看着油灯跳跃的火苗,突然想起大山最初的话。“……用至阴之物镇住它的阴气……” 我猛地抓住大山的胳膊:“不对!你当初说,用我那东西能镇住它,为啥它反而更凶了?它是不是……是不是喜欢那东西?”
大山一愣,眼神慌乱起来:“我……我也是听老辈人说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我脑子。我盯着他:“王老棍媳妇……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跟我说实话!”
大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才颓然坐下,双手抱头:“我……我也是偷听我爷他们说的……王老棍媳妇,不是撞见那东西……是她……她偷偷打掉了个孩子,扔乱葬岗了……后来她就魔怔了,老说孩子来找她……她不是中邪,是……是自己受不了,投的河……”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凉。“那你骗我?那根本不是‘胎煞’?那茅坑里的是啥?”
“我……我不知道……”大山抱着头,“我就是怕……怕你也……就想用老法子试试……”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专吸女人阴气的“胎煞”?那这些天晚上在门外爬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用了那“至阴之物”后,它反而缠上不放了?一个更惊悚的猜想让我汗毛倒竖:难道我埋下去的东西,非但没镇住它,反而……成了它的“路标”,或者……“食物”?
但无论我怎么问,大山那狗日的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也没辙了。我知道这男人没什么脑子,也许是被村里哪个装神弄鬼的人给骗了,才会想出这馊主意,才会对我撒谎。
必须弄明白!我产生一股疯狂的冲动,要去后山看看那个布包还在不在。
第二天下午,我趁大山去邻村帮工,揣了把砍柴刀,独自上了后山。走到那棵老槐树下,我腿都软了。埋东西的地方,泥土被刨开了!一个浅坑露在外面,里面空空如也!那个用我月事带包裹的布包,不见了!
它不是自己爬出来的,是被刨出来的?还是……它自己出来的?我头皮炸开,转身就想跑。却一眼瞥见坑边的泥土上,有几个奇怪的印记。很小,不像动物爪子,也不像人的手印,倒像是……什么东西蜷缩着挣扎时留下的模糊拖痕,一直延伸到乱葬岗深处。
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跑回家,锁上门,缩在炕角发抖。
晚上大山回来,我语无伦次地告诉了他。大山听完,面无人色,半晌,他喃喃道:“完了……它认准这儿了……它怕是……把你当娘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进我心里。接下来的晚上,那东西不再只是抓挠。它开始发出声音。不是哭,也不是笑,是一种极细微、极满足的……吮吸声。就在门口,仿佛在津津有味地舔舐着什么。偶尔,还会有一两声类似婴儿打嗝般,带着餍足意味的短促气音。
我和大山彻底被恐惧吞噬,连白天都不敢单独待在家里。我们试着去找过村里年纪最大的五叔公,拐弯抹角问乱葬岗的事。五叔公昏花的老眼看了看我们,叹了口气:“那地方啊……不干净。早些年饥荒,啥都往那儿扔……有些没成形的娃,怨气重,要是碰上机缘……唉,说不清,道不明啊……”他摇摇头,不再多说。
机缘?什么机缘?是我那团浸了血的布吗?是我亲手把它“送”到了那东西身边吗?
它没有再试图进屋,但每晚的吮吸声和满足的嗝气,比任何抓挠都令人毛骨悚然。它似乎在成长,在享受。我们不敢出声,不敢开灯,在黑暗里紧紧靠在一起,听着门外的“进食”声,直到天亮。
但一个月后,声音突然消失了。突兀地,彻底地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我们提心吊胆地又过了好些天,终于确定,它真的走了。
但它去了哪里?是“吃饱了”离开了,还是……化成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我们不知道,也不敢问。
生活仿佛恢复了正常。但我和大山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们很少再提那件事,夫妻间也少了亲密,多了层看不见的隔膜。偶尔夜里听到一点动静,还是会同时惊醒,屏住呼吸,冷汗涔涔。
后来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村里几个老人闲聊,说黑水村后山的乱葬岗,邪性得很,以前也有过女人撞邪的事,但具体怎么回事,都说不清,只含糊地说跟“女人家的脏东西”有关。
我默默走开,没有搭话。那天晚上,我看着身边鼾声如雷的大山,心里头一次清清楚楚。想起他当初的恐惧躲闪,想起他那个漏洞百出的“土法子”,想起他除了抱着锄头发抖和把我推出去挡灾之外毫无用处,想起他对我撒的谎。可怕的或许不只是鬼怪,更是身边人的懦弱和糊涂。那件事像根针,扎破了我对他最后一点指望。
没过多久,我提出了离婚。大山起初不肯,骂我疯了,说我被鬼迷了心窍。我异常平静,只问了他一句:“如果那天晚上,它真的扒开门进来了,你是会抡起锄头护着我,还是会自己先跑?”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脸色灰败下去。我知道,答案我们心里都清楚。
婚离得很利索。我收拾了不多的行李,回了娘家。爹娘起初叹气,但看我态度坚决,也没再多说什么。
一年后,我嫁给了同村一个比我小两岁的男人。他叫春生,是个闷葫芦,话不多,但手巧心细,会木匠活。他听说了我以前的那些事,什么都没问,只是在成亲那天晚上,默默地把我们新房的窗户框、门框都加固了一遍,榫卯严丝合缝。他跟我说:“别怕,以后夜里有什么动静,你躲我后面。”
黑水村的怪谈,后来自然是又多了一个。只是版本越发模糊,有人说那家的媳妇命硬克邪,也有人说,是那男人糊涂,听信鬼话,才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夏夜的风依旧吹过田野,带来远山乱葬岗若有若无的凉意。如今每当我和春生行完房,躺在他身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外面再有什么细微声响,我也不至于惊醒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终究会淡去,而身边是踏实还是慌乱,日子才能给出最真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