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才五月初,天气就燥热得让人睡不着。大龙潭窝在山坳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蜿蜒的土路通向山外。白天的日头毒得很,晒得田里的秧苗都耷拉着脑袋。到了晚上,山里却会泛起一股子阴阴的凉气,顺着窗户缝门缝往屋里钻。
李文元躺在床上,汗珠从额角滑下来,滴在已经泛黄的枕巾上。他睡不着,一方面是热,另一方面是心里有事。他爹李发贵已经病了两个多月,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下不了床了。请了村医来看,说是肺上的老毛病,开了几副药,吃下去也不见好。
“还没睡?”他媳妇王兴翠翻了个身面对他,一只手搭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
“热得慌,睡不着。”李文元闷声回道,眼睛盯着天花板上一条裂缝。那裂缝像极了后山那条少有人走的小路。
王兴翠的手不安分地往下滑,声音黏糊糊的:“横竖睡不着,咱俩找点事做?”
李文元没心思,推开她的手:“爹咳得厉害,你还有这心思?”
“爹的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愁就能愁好了?”王兴翠不满地收回手,语气冷了下来,“再说了,大夫不都说了吗,老人家年纪大了,就这样。”
李文元不吭声。他知道媳妇和爹关系不好。自打王兴翠嫁过来,两人就没少闹矛盾。爹嫌她不会过日子,她嫌爹管得宽。去年爹不小心把她从城里买回来的化妆品当过期药扔了,两人大吵一架,至今没怎么说话。
屋里静下来,只有窗外蟋蟀叫个不停。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后半夜,李文元才迷迷糊糊睡着。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惊醒,发现身边空着。王兴翠不在床上。
“兴翠?”他低声叫了一句,没人应。
李文元爬起来,屋里找了一圈,没人。厨房、院子、厕所都找了,还是没见人影。正当他着急时,忽然听见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他扒着窗户往外看,见王兴翠正从外面进来,穿着一身睡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直,一步一步挪进院子,然后径直走向屋门。
李文元忙退回床上装睡。他听见门被推开,脚步声来到床边,然后坐了下来,王兴翠躺回了床上,很快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得很沉。
怪了,李文元心里嘀咕,大半夜的,媳妇出去干啥?也没见她手里拿什么东西,不像是起夜上厕所。
第二天一早,李文元试探着问:“昨晚睡得咋样?”
王兴翠一边盛粥一边说:“就那样呗,天热,睡不踏实。”她眼圈发黑,显然没休息好。
“半夜起来了吗?”李文元又问。
王兴翠愣了一下:“没啊,一觉到天亮。”她说着打了个哈欠,“就是老觉得没睡够,浑身酸疼。”
李文元盯着她看了会儿,没再问下去。
那天晚上,李文元留了个心眼,假装睡着,实际上一直醒着。果然,到了后半夜,身边的王兴翠忽然坐了起来。李文元眯着眼睛看,见她睁着眼睛,却仿佛没看见东西似的,直挺挺地下了床,向外走去。
李文元悄悄跟在后面。王兴翠走得很稳,但动作僵硬,不像白天那样轻快。她推开院门,走上屋后那条通往后山的小路。李文元心里一惊,后山是村里人的坟地,埋着大龙潭几代人了,他爷爷奶奶也都埋在那里。白天还好,晚上很少有人去,都说那儿阴气重。
月光很亮,照得山路白花花的。王兴翠穿着一身白底蓝花的睡衣,在月光下像个飘忽的影子,沿着山路往上走。李文元跟在后面十几米远,不敢靠太近,也不敢叫醒她。他听老人说过,梦游的人不能突然叫醒,会吓出毛病来。
山路两旁的树影黑黢黢的,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偶尔有夜鸟叫一声,扑棱棱从树丛里飞出来,吓得李文元一哆嗦。但王兴翠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只管往前走。
最后,她在一片坟地前停住了。那是李家祖坟,李文元的爷爷奶奶都埋在这里。王兴翠站在坟地前,一动不动,像尊雕像。李文元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得脊背发凉。他就这么等了大概十分钟,王兴翠才转过身,沿着原路往回走。李文元赶紧先跑回家,躺回床上装睡。不一会儿,王兴翠进门上床,很快又睡熟了。
第二天,李文元去找了村里的陈老汉。陈老汉八十多了,是村里最年长的人,知道很多老讲究。
陈老汉听李文元说完,摸着花白的胡子沉吟半晌:“梦游到祖坟?这可不寻常啊。”
“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李文元问。
“难说。”陈老汉摇摇头,“梦游的人,魂儿不全,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夜里去坟地,更不好。”
“那怎么办?”
“今天天黑前,你去坟上烧点纸,念叨念叨。再看看她接下来还去不去了。”陈老汉说,“要是还去,就得想别的法子了。”
李文元依言,当天下午就去祖坟烧了纸,求爷爷奶奶保佑,别让自家人出什么事。
然而那天晚上,王兴翠又起来了。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条路,还是站在祖坟前一动不动。李文元跟着,心里越来越沉。
第四天,李文元又去找陈老汉。陈老汉脸色凝重了:“还去?这就不是小事了。魂儿被勾住了这是。”
“那咋办?”李文元急了。
“得知道为啥去。”陈老汉说,“你留意她站哪儿,干什么。光站着?有没有别的动作?”
当晚,李文元大着胆子跟近了些。月光下,王兴翠的脸白得像张纸,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空洞无神。她站在爷爷奶奶坟前,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但没出声。李文元屏住呼吸听,什么都听不见。
忽然,王兴翠转过身,不是往回家的路,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李文元心里一惊,那条小路通往山深处一个更老的坟区,埋着李家更早的祖先,平时很少有人去。
王兴翠在一个半塌的土坟前停住,跪了下来。
李文元吓得头皮发麻。那是他曾祖父母的坟。
王兴翠跪在那儿,从旁边捡起一根枯枝,开始在坟前的地上画什么东西。画了一会儿,她扔掉树枝,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往回走。
等王兴翠走远了,李文元才敢凑过去看。坟前的泥地上,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圈里点着点,像是小孩画的太阳。但看着让人心里发毛。
第二天,李文元把情况跟陈老汉说了。陈老汉一听是那座老坟,脸色就变了:“那是你家高祖父的姐妹,没嫁人就死的姑娘的坟。听说死的时候才十六岁,怨气重啊。”
“可为啥招惹我媳妇?”李文元不解。
“梦游的人魂不全,容易招东西。”陈老汉压低声音,“那姑娘死得早,没成家,可能想借你媳妇的身子还魂呢。”
李文元听得脊背发凉:“那怎么办?”
“得找人看看,做个法事。”陈老汉说,“但我年纪大了,弄不了这个。你去请邻村的张仙姑吧,她懂这些。”
李文元赶紧去了邻村,请来了张仙姑。张仙姑五十多岁,精瘦精瘦的。她来看了一圈,又去坟地转了转,最后说:“是被缠上了。那姑娘死得早,想家了,借你媳妇的身子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