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柱香功夫,王姑颤巍巍回来,脸色灰白:“说妥了。七姑答应不再缠磨孩子。可她说...村里人忘本,忘了老礼儿,她寒心。”
韩老六千恩万谢,王姑却摇头:“七姑的影儿散不了。她恋旧,舍不得走。往后每月初一十五,记得给她上炷香。”
铁蛋果然退了烧,却像变了个人,整天愣神。韩老六不敢怠慢,每逢初一十五真去老宅上香。说也奇怪,每次香点燃,总感觉院里有人瞅他,后脑勺麻酥酥的。
七月十五鬼节,韩老六备了丰盛供品:饽饽、水果、一碗炖肉,还有双新绣花鞋——王姑嘱咐的,说七姑嫌以前的鞋旧了。
夜里,韩老六摆好供品,点燃香烛,作个揖:“七姑,过节了,吃好穿好,保佑咱庄平安。”
烛火苗跳跳,像是点头。
韩老六心里发毛,赶紧往回走。到家一摸口袋,发现烟袋落老宅了。犹豫半天,硬着头皮回去找。
月光水似的洒下来,老宅院子亮堂堂的。韩老六一眼看见供桌旁坐着个人影!
瘦小干瘪,一身黑裤褂,脑后挽个髻,正是七姑生前模样。她正拿着新绣花鞋往脚上比划,三寸小脚像俩尖椒。
韩老六腿肚子转筋,躲墙根后偷瞄。
七姑比划会儿鞋,似乎满意了,放下。又伸手抓供碗里的肉,手指干枯如鸡爪。吃着吃着,她忽然扭头朝韩老六藏身的地方“看”过来——脸上没有眼珠,只有俩黑窟窿!
韩老六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往家跑,背后传来阴森森的笑声,像是夜猫子哭。
打那后,韩家岗子怪事不断。家家户户养的鸡鸭隔三差五少一只,找到时只剩几根毛;夜里常听见老宅方向有哭声,呜呜咽咽到天明;最邪门的是,谁家孩子不听话,大人只要喊句“再闹让七姑拎走!”孩子立马噤声。
时间久了,人们渐渐习惯。七姑的鬼影成了韩家岗子一部分,像村头老槐树,像梁山上吹下来的风。老辈人说,七姑不是恶鬼,她就是恋家,舍不得走。年轻时守寡,无儿无女,那老宅是她唯一念想。
转年开春,县里派施工队来说要“新农村建设”,推老宅建文化广场。
韩老六他们去拦,戴安全帽的负责人嗤笑:“都啥年代了还迷信!鬼?让她来找我!”
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村那天,全村人都远远看着。怪的是,机器一到宅子前就熄火,连换三辆都这样。负责人骂咧咧亲自操作,刚推倒半堵墙,突然惨叫一声,捂着眼滚下来:“谁戳我眼!”众人看去,他眼角流血,却连个鬼影都没有。
最后没法子,村里老人凑钱买了香烛纸马,王姑领头跪下:“七姑啊,知道您老舍不得。可年头变了,咱得往前奔。给您老在新广场塑个像,让子孙后代都记得咱韩家岗子有过您这号人物...”
念叨完,王姑让施工队再试试。推土机一响,这回顺利推平老宅。人们仿佛听见一声叹息,随风散了。
如今韩家岗子广场修得溜光水滑,正中央真塑了个裹脚老太太雕像,笑眯眯坐在石头上。孩子们常在雕像旁玩耍,有时会说看见老太太眨眨眼。
夏夜凉风习习,广场上飘着玉米须子的甜味。老槐树底下,韩老六们摇着蒲扇闲唠,偶尔抬眼望望梁山轮廓——那山沉稳得像老祖宗,见证着百年沧桑。
至于七姑的鬼影,再没人见过。只有极偶然的深夜,值夜人打手电经过广场,或许会瞥见石像旁有个极小极小的脚印,像是三寸金莲轻轻踏过,旋即被夜风抚平。
一切都沉入鲁西南的土地,成为乡土记忆里最诡谲又温柔的一笔。梁山的日落依旧红得像胭脂,洒在这片既相信鬼神又踏实活着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