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村煞(1 / 2)

我们村有个说法:人死后的第七天,魂魄会回家一趟,了却尘缘,这便是“回煞”。回煞夜,活人得避让,免得冲撞了亡灵,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李老栓死在腊月十八,咽气前,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儿子铁山的腕子,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瞪着房梁,嘴唇哆嗦着,反复就那一句:“……莫拦我……我回来……定要回来……”

铁山和他媳妇春梅跪在炕头,哭得嗓子都哑了,只会连连点头。

李老栓这人不坏,就是性子忒拗,认死理。一辈子跟黄土坷垃较劲,累出了一身的病。临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他守了一辈子的老规矩——回煞。他信这个,信得根深蒂固。

丧事办得潦草。年关底下,天寒地冻,村里人都忙着自己家的事,来吊唁的人不多。灵棚搭起来,冷风嗖嗖往里灌,吹得那盏长明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总像要灭。铁山心里憋闷,又发慌,总觉得他爹那双没了神采的眼睛,还在某个角落盯着他。

出殡那天更是邪性。八个抬棺的汉子,都是村里有力气的,抬起那口薄棺竟觉得分外沉。走在田埂上,平地就绊了好几下,棺材板咚咚响,像是里头的人不耐烦地翻身。队伍前头撒纸钱的,那黄表纸出手就沉甸甸坠地,根本不飘。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沉甸甸罩在送葬队伍每个人心头。

总算入了土。铁山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家,一屁股瘫坐在冰凉的地上,望着他爹空荡荡的炕头,心里头空落落的,又沉甸甸地怕。

第七天,回煞日,转眼就到。

天一擦黑,铁山和春梅就紧忙张罗起来。依照老规矩,得给亡灵“让路”。他们在堂屋正中央,李老栓生前常坐的那把旧太师椅前,洒上一层薄薄的香灰。又搬来一张小方桌,桌上摆好几样他爹生前爱吃的——一碟油炸花生米、半只切开的咸鸭蛋、一小壶烫好的烧酒。筷子规规矩矩摆在一旁,尖儿朝门,意思是请亡灵享用。

做完这一切,夫妻俩对望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惨白和惊惶。屋里静得可怕,炉子里的火早就熄了,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钻骨头缝。

“走,快去地窖。”铁山声音发干,拉着春梅就往外走。

我们村的老屋,大多挖有地窖,存个红薯白菜。铁山家的地窖在院子东南角,口小肚大,下去得爬梯子。平日里觉得憋屈,这会儿却成了唯一的避难所。

窖口盖板落下,最后一丝天光被掐灭。黑暗稠得化不开,带着一股土腥和烂菜帮子的混合气味。铁山摸出带来的一包蜡烛,哆嗦着划亮火柴。豆大的火苗燃起,昏黄的光圈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反而衬得四周阴影更加浓重,深不见底。

夫妻俩挤坐在窖底一堆干草上,屏息静气,竖着耳朵听上面的动静。

夜一点点深了。

腊月的风在窖外呜咽,像是有谁在低低哭泣。偶尔传来枯枝被风吹断的脆响,或是谁家狗子遥远的吠叫,都能让他们浑身一激灵。

时间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缓慢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子时了。

蜡烛烧短了一截,烛泪滴滴答答,在寂静里敲打出令人心慌的节奏。

突然——

上面堂屋的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呀……”

像是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铁山和春梅猛地一颤,春梅的手瞬间冰凉,死死掐住了铁山的胳膊。铁山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他张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来了……真的回来了……

上面静了片刻。是一种死寂的、绷紧的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站稳了,正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它曾经无比熟悉的家。

然后,是一种极轻、极缓慢的脚步声。

嗒…嗒…嗒…

不是穿着鞋的利落声音,也不是光脚的啪嗒声。那声音沉闷、粘滞,像是沾了水的厚布拖沓在地上,一步,一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迟滞和僵硬,在冰冷的地面上挪动。

它从门口进来,走到了堂屋中央。

脚步声停了。

铁山和春梅能想象出那幅画面——一个看不见的“存在”,正停在那张洒了香灰的太师椅前,或许正在低头审视。

地窖里的两人连呼吸都忘了,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着,折磨着人的神经。

忽然,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窸窸窣窣响起来。像是……像是有人极其缓慢地挪动了那把沉重的太师椅。椅子腿儿刮擦着地面,发出老人呻吟般的涩响。

它坐下了。

那个“存在”,坐在了桌子前。

紧接着,是筷子被拿起的轻微动静。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里,清晰得骇人。

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间隔均匀。

像是筷子尖儿轻轻点碰着碟子边缘,又像是夹起了什么极小、极轻的东西,无声无息。

它是在吃那碟花生米?还是在拨弄那半只咸鸭蛋?

铁山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一双看不见的手,拿着筷子,夹起空气,送往虚无的嘴边。他甚至能“听”到那种缓慢的、并不存在的咀嚼。

没有吞咽声,没有品尝声,只有那一下、又一下,规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筷子轻碰声。单调,固执,透着一种非人的机械和冷漠。

春梅把脸死死埋在铁山怀里,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铁山紧紧搂着她,自己的牙齿也在不受控制地磕碰。

那缓慢的“用餐”持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筷子声终于停了。

又是一段死寂。

然后,是酒壶被轻轻挪动的微响。壶底与桌面摩擦,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它倒酒了。

可并没有酒杯被端起的声音,更没有饮酒的动静。它似乎只是完成了“倒酒”这个动作,然后便停下了。

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它在做什么?是在看着那杯酒?还是在……等着什么?

铁山的心越揪越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突然——

“哐当!”

一声突兀的、剧烈的脆响猛地炸开!像是酒壶被猛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