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着衣衫的春秀猛地一颤。
又问“你为何来”。
春秀的腿蹬了一下。
再问“你要什么”。
一连串含糊不清的音节从衣衫下溢出,像呜咽,又像冷笑。旁边按着她的汉子冷汗直流,手都在抖。
三爷侧耳细听,眉头越皱越紧。他不再问,直起身,对李老四说:“是冲你来的。”
李老四愣住:“我?”
“是个女人,”三爷声音平板,“她说,你拿了她的东西。”
李老四脸色唰地白了,眼神躲闪:“胡、胡说!我拿谁东西了?”
三爷目光如刀,刮过他的脸:“她说,银簪子,缠丝的那根。她死时攥手里的,你抠走了。”
院里鸦雀无声。李老四嘴唇哆嗦,说不出话。这事他瞒得紧,连春秀都不知道。那是十几年前,村尾有个孤寡老太太死在家里,几天才被发现。当时李老四胆子大,被叫去帮忙收殓,见老太太手里攥着根银簪,一时贪心,硬掰了出来。后来怕人发现,一直藏着没敢出手。
“她说,冷,”三爷继续转述,声音没有起伏,“底下冷,没东西傍身,找不到路。要簪子,还要件厚衣裳。”
李老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春秀的方向磕头:“我还!我还!我再给您烧衣裳,烧金山银山!您放过春秀吧……”
三爷让李老四立刻去把簪子找来,又让准备纸扎的寒衣和金银锭。
东西很快备齐。簪子放在一个托盘里,摆在春秀头前。纸衣纸元宝在盆里点燃,火苗跳跃,青烟缭绕。
三爷再次俯身,对那“东西”说:“东西还你,衣裳银钱给你,吃饱穿暖,该上路了。”
覆衫的春秀渐渐不再挣扎,喉咙里的异响也低下去。
三爷示意众人可以稍稍松劲。他亲手将烧尽的纸灰仔细收起,用一张黄表纸包好。
“扶起来。”
众人搀起虚软的春秀。三爷将那包纸灰塞进她手里,引着她走到院门口。李家坳的规矩,送鬼不能只送出村,只能送到最近的三岔路口。
夜色浓稠,秋风刮得紧,吹得人衣袂翻飞。三爷在前,众人搀着梦游般的春秀在后,一路无人说话,只听得脚步声沙沙。
到了岔路口,三爷停下,从布包里取出最后三支香点燃,插在路边。他让春秀面朝西站着——西方在乡俗里是幽冥路向。
他站在春秀身后,右手并指如戟,抵在她后心,左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声调古奥低沉。念罢,他猛地一声喝:“走!”
同时抵在春秀后心的手指用力一送。
春秀浑身剧颤,像被抽了骨头般软下去。与此同时,一股肉眼难以捕捉的寒气从她顶心冒出,倏地没入地面,消失不见。那包纸灰从她松开的手心落下,散在风中。
三爷伸手探了探春秀鼻息,气息平稳。再看她脸色,虽苍白,但那层骇人的青黑已褪去。
“好了,”他松了口气,“抬回去,睡一觉,熬点米汤喂下,明天就清醒了。”
回去的路上,春秀一直昏睡。李老四背着媳妇,脚步轻快许多,不住地向三爷道谢。三爷只是沉默走着,背影融入夜色,显得格外疲惫苍老。
此后,春秀休养了七八日,渐渐恢复如常,只是对病中之事毫无记忆,只恍惚觉得做了个很长很累的噩梦。李老四悄悄给那孤坟烧了几次纸,再不敢提簪子的事。
村里人依旧在槐树下闲谈,说起赵三爷送鬼的手段,啧啧称奇,言语间多了几分敬畏。而乡野间的邪门事,并不会因此绝迹。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依旧在黄昏时、暗夜里,游荡在田间地头、旧屋深巷,等待着下一次与生人的交汇。
赵三爷依旧寡言,他的布包依旧油亮,里面的物件寻常却莫测。他知道,这世上有些钉子,拔出来了,痕还在;有些东西,送走了,风还会吹回来。人心里的鬼,有时比坟地里的更冷,更顽固。他送的不仅是外来的邪祟,更是活人深藏的惧与妄。
夜色下的李家坳,灯火零星,仿佛亘古如此。而每一扇窗后,都可能藏着一则未曾言说的诡异、一次心照不宣的送别。生命与幽冥,在此地不过一线之隔,人们依靠古老的智慧与仪式,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在敬畏中前行,在恐惧中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