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泼水饭(1 / 2)

八月十五,月亮圆得邪乎,黄里透红,像个腌久了的咸鸭蛋黄,不怀好意地悬在瓦屋山顶。李家坳沉在一片死寂里,连狗都不叫唤了。热风黏糊糊地裹着人,汗从脊梁骨往下滑,痒得像有虫爬。

李老四蹲在门槛上,“呸”一声吐掉嘴里的烟屁股,火星子溅在泥地上,倏地灭了。

“日他娘的鬼天气,”他嘟囔着,汗衫卷到胸口,露出鼓囊囊的肚皮,油亮亮一层汗,“热得老子卵蛋都长痱子了。”

屋里,王桂花正在灶台边忙活,锅铲刮得铁锅刺啦响。她没回头,声音又尖又利,像刀子刮锅底:“热不死你个砍脑壳的!蹲那儿挺尸呢?还不去把水饭泼了!一天天屁事不干,属算盘珠子的,不拨不动!”

“催你娘的丧!”李老四不耐烦地站起来,裤腰松垮垮地吊在胯上,“泼泼泼,天天泼,泼他娘的半年了!有个卵用!钱呢?钱毛也没见着一根!倒贴米粮!”

半年前,李老四走了背运。先是好端端一头半大的猪崽子,吃食时莫名其妙就噎死了,肚子胀得滚圆。接着他上山砍柴,一脚踩空,滚进沟里,摔折了左腿,如今走道还有点跛。最后是儿子小宝,夜里发起高烧,胡话连连,说看见个没下巴的老太婆蹲在窗台上啃他的糖人。村东头的陈瞎子掐指一算,说是李老四死鬼老爹在送,送足九九八十一天“水饭”。

所谓“泼水饭”,就是每日黄昏后,盛一碗冷饭,掺上清水,端到西南方向的偏僻岔路口,嘴里念念有词,泼在地上请“鬼”享用,以示打发,求个家宅安宁。

李老四起初不信,但接二连三的倒霉事由不得他不信。这一泼,就泼了快一百八十天。

“屁话真多!”王桂花把锅铲一撂,双手叉腰转过身来,汗湿的花布衫子紧贴着胸脯,随着喘气一起一伏,“陈瞎子说了,心不诚就不灵!你个砍脑壳的天天吊着个驴脸,跟死了爹娘一样,鬼才肯吃你的饭!吃了也他娘的拉稀!”

她几步蹿到门口,手指头差点戳到李老四鼻子上:“要不是你个瘟丧去年修坟抠搜搜,碑立得比狗啃的还矮,爹能不高兴?爹不高兴,咱家能倒这血霉?小宝能病那样?赶紧给老娘泼去!泼干净点!别又偷懒倒阴沟里!”

李老四被骂得没了脾气,嘟囔着:“老子卵蛋都快被这鬼日子折腾废了……”悻悻地去灶屋端那碗水饭。

一碗夹生的冷米饭,泡着清晃晃的井水,米粒沉在碗底,白得像碎牙。

天彻底黑透了。那轮怪异的月亮给小路刷上一层惨白惨白的釉光,路边的草叶子纹丝不动,静得吓人。李老四端着碗,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尾的西南岔路口走。那地方偏僻,紧挨着一片老坟山,平时大白天都没人乐意去。

跛着的左腿踩在土坷垃上,有些硌脚。夜风吹过,脖颈子凉飕飕的,他忍不住回头瞅了瞅,除了自己那被月光拉得细长、不断扭动的影子,屁都没有。

“狗日的…”他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鬼、骂爹、还是骂这鬼天气。

快到岔路口时,他隐约看见前面地上好像蹲着个黑乎乎的影子,缩成一团,像是在啃什么东西。李老四心里“咯噔”一下,汗毛乍起,猛地停下脚步,揉揉眼再仔细看——又啥都没有了,只有月光照着一块凸起的石头。

“妈的,自己吓自己…”他吐了口唾沫,定定神,走到路口中心。

按照规矩,他放下碗,四下作揖,含混不清地念叨:“爹啊,爹…吃好喝好,拿了就走,别惦记家里了…家里啥都好…别回来了…”

念叨完,他端起碗,手腕一用力,将水饭“哗啦”一声泼了出去。

饭粒和水珠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散落在地上。几乎是同时,一股子阴风“嗖”地贴地卷起,吹得他裤管冰凉。那风打着旋,裹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绕着泼了水饭的那块地滴溜溜转,就是不散。

李老四后颈的寒毛“唰”地立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那股小旋风,心里阵阵发毛。这景象,这半年他见过不止一两次,但今晚感觉格外邪门。那风旋得急,却没什么声音,静悄悄的,像个哑巴鬼在拼命挣扎。

他不敢多待,转身就往家走,步子迈得又急又快,跛脚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不规律声响,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他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跟着,凉飕飕的,回头几次,却只有月光和自己越来越长的影子。

好不容易瞅见自家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李老四一颗心才稍稍落回肚里。他喘着粗气推开虚掩的院门,反手就把门闩插得死死的,背靠着门板呼哧呼哧喘气。

“撞鬼了?”王桂花正拿湿毛巾擦身子,看他这副熊样,撇撇嘴,“瞧你那点出息,卵蛋吓缩了吧?”

“放你娘的屁!”李老四缓过劲,嘴上又不服软,“老子是走得急了点…外面…外面风大。”

“风大?”王桂花狐疑地瞟了眼窗外纹丝不动的树梢,把毛巾扔进盆里,水花溅起,“少扯犊子。泼干净没?”

“干净了,干净得能照出鬼影子!”李老四没好气地脱了汗衫,露出精壮的上身,一屁股瘫在竹椅上,“妈的,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夜渐渐深了。闷热依旧,屋里像个蒸笼。夫妻俩并排躺在竹席上,浑身汗涔涔的,皮肉粘腻地贴在一起。

王桂花翻了个身,手不老实地下滑,捏了李老四一把:“喂,死鬼,好多天没弄了…你那玩意还中用不?”

李老四烦躁地推开她的手:“中用你个娘!热得屌都耷拉着,没心情!老子心里毛得很!”

“毛个屁!”王桂花贴上来,热气喷在他耳朵上,“弄弄就舒坦了,出出汗…比躺着喂蚊子强…”

她的手像泥鳅一样往下钻。李老四起初还抗拒,但身体终究是诚实的,很快有了反应。竹席开始吱呀作响,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和湿黏的水声。

“嘶…你轻点…啃猪蹄呢…”李老四倒抽一口气。

“装啥…老娘就喜欢你这驴劲…”王桂花声音发颤。

就在李老四快到顶时,他忽然浑身一僵,动作猛地停住。

“咋…咋了?”王桂花不满地扭动。

李老四脸色煞白,瞳孔放大,直勾勾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

“你…你听见没?”他声音发抖。

“听见啥?老娘快到了…别停…”

“咀嚼声…”李老四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好像有人在外头窗根底下…嚼骨头…”

王桂花也愣住了,屋里瞬间只剩下两人粗重未平的喘息。她侧耳细听。

窗外,死一样的寂静。

“嚼你娘!”她反应过来,气得捶了他一拳,“是你自个儿牙关打颤!软蛋!不行就滚下去!”

李老四被骂得讪讪,刚那点感觉也吓没了,嘟囔着:“真的…好像有…”

“有你个头!”王桂花彻底没了兴致,一脚把他蹬开,背过身去,“窝囊废!睡觉!”

李老四不敢再吭声,蜷缩在席子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除了几声遥远的蛙鸣,什么也没有。但他心里的寒意,却比刚才那阵阴风还要刺骨。

第二天黄昏,李老四硬着头皮又去泼水饭。

一切如旧。念词,泼洒。水饭落地,那股阴风再次卷起,似乎比昨夜更急、更冷,贴着他的脚脖子绕,久久不散。他甚至隐约闻到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腐沤气,像是烂木头混了馊饭。

他逃也似的跑回家。

夜里,他又听到了那声音——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骇人,就在窗外,像是有个没牙的老太太,在费力地吮吸、咀嚼着什么黏软的东西,咂咂有声,间或还有轻微的“咯嘣”声,像是咬碎了细小的骨头。

他再次僵住,冷汗涔涔。

这次王桂花也隐约听到了点什么,但她嘴硬,骂得更凶,把李老四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说他是“卵蛋里没种,耳朵里长毛”。

第三天,第四天…一天比一天邪乎。

那咀嚼声越来越清晰,不再局限于窗外。有时在床底下,有时在衣柜后面,甚至有一次,仿佛就在他们剧烈晃动的竹席底下响起。家里也开始出现怪事。早上起来,灶台沿上莫名出现几道黏糊糊的水渍指印。小宝唯一留下的那个糖人,放在高高的柜顶上,却不知被谁啃得七零八落,残留着牙印。屋里总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馊饭和土腥混合的怪味。

夫妻俩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恐惧像湿冷的蛛网,缠紧了这座小小的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