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书生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周正琼愣在原地,忽然想起披风还在自己身上,急忙追过去,却已经不见书生踪影。
周正琼的父母见到女儿深夜归来,又见她浑身是伤,顿时老泪纵横。母亲抱着她痛哭:“苦命的孩子啊,那周大勇真不是东西!”
父亲气得直跺脚:“明天我就去找他算账!”
周正琼连忙劝阻:“爹,您别去,他喝醉了六亲不认,会伤着您的。我就在家住几天,等他气消了再回去。”
其实周正琼根本不想回去。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长期住在娘家,嫂子肯定会有意见。
果然,第二天嫂子就拉长了脸,说话阴阳怪气:“哟,正琼回来了?怎么,大勇不要你了?我们这可没多余的口粮啊。”
周正琼默默忍受着,帮家里干活更卖力了。她白天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晚上帮母亲做饭缝补,尽量不让嫂子挑出毛病。
然而三天后的夜里,周正琼正在院中晾衣服,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正是那夜护送她的书生。
周正琼又惊又喜,快步走过去:“先生怎么找到这里的?”
书生微笑:“路过此地,想起娘子家住这附近,便来看看。”他打量周宁琼,“娘子气色好些了。”
周正琼感激地说:“那夜多谢先生相助。还不知如何称呼?”
书生沉吟片刻:“在下姓文,单名一个‘渊’字。”
“文渊先生。”周正琼重复着,觉得这名字很是雅致。
文渊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药膏对跌打损伤有奇效,娘子请收下。”
周正琼接过药瓶,心中暖流涌动。自从嫁人后,很少受到这般体贴的关怀。
那夜之后,文渊时常出现在石头村。有时是在黄昏时分,有时是在月光下。周正琼发现,文渊不仅衣着古怪,而且似乎只在夜间出现,白天从不来访。而且他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神出鬼没。
但周正琼并不害怕,反而期待与文渊的相见。他们常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聊天,文渊知识渊博,周正琼则向他倾诉生活的苦闷。文渊总是耐心倾听,时而开导,时而建议。
有一次,周正琼忍不住问:“文先生,您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何总在夜间出行?”
文渊笑而不答,转而问:“娘子日后有何打算?总不能永远躲藏在娘家。”
周正琼黯然:“我也不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文渊摇头:“此言差矣。人生在世,当自主自强。娘子可曾想过离开周大勇,重新开始?”
周正琼吓了一跳:“这怎么行?嫁出去的女人,哪有离婚的道理?会被人笑话死的。”
“世人闲言碎语,何足挂齿?重要的是娘子自己的幸福。”文渊语气恳切。
周正琼低头不语。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但真正做起来,谈何容易?
两个月转瞬即逝。周正琼的嫂子越来越不耐烦,明里暗里赶她走。周正琼知道,自己必须回去了。
临走前夜,文渊又来见她。周正琼鼓起勇气问:“文先生,您是否...不是寻常人?”
文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实不相瞒,在下确非阳世之人。”
周正琼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确认,还是心中一颤。
文渊继续道:“我乃两百年前落第书生,赴京赶考途中不幸染病身亡,葬于此地山中。因心中有未了之愿,魂魄迟迟未能离去。”
令文渊惊讶的是,周正琼并没有害怕,反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果然如此。其实我早有感觉,只是不敢确认。”她轻声说,“那夜您给我的披风,后来就不见了。还有您给的药膏,效果奇好,我的伤疤一点都没留下。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有一次我不小心碰到您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文渊惊讶于周正琼的冷静:“娘子不害怕?”
周正琼笑了:“鬼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您虽然是鬼,却比许多活人善良得多。”
文渊感慨万分:“两百年来,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的人。”
周正琼叹道:“可能是因为,丈夫太坏了,所以我觉得鬼更可信吧。”
第二天,周正琼不得不回到周家村。周大勇见她回来,冷嘲热讽:“还知道回来?以为躲娘家我就找不到你了?”
当晚,周大勇又喝得烂醉,变本加厉地折磨周正琼。事毕,他竟又拿出那根皮鞭。
“让你跑!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周大勇挥舞着皮鞭抽来。
周正琼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疼痛降临。然而预期中的鞭打并没有到来,反而听见周大勇一声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她惊讶地睁开眼,看见文渊站在屋内,面色冰冷。周大勇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死了?”周正琼颤声问。
文渊点头:“这种人不配活在世上。”
周正琼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解脱感,但随即又害怕起来:“这...这会连累先生的...”
文渊平静地说:“无人会知晓真相。明日人们只会发现他死于心脏病发作。”
果然,第二天邻居听到周正琼的哭喊声赶来,请来村医检查后,确认周大勇是突发心脏病死亡。没有人怀疑什么,毕竟周大勇酗酒多年,身体早就垮了。
丧事办完后,周正琼成了寡妇。按照当地风俗,她为亡夫守孝三个月,期间深居简出。
无人知晓的是,每个夜晚,文渊都会出现在周正琼家中。他们促膝长谈,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无话不说。周正琼白天干活,傍晚就盼着天黑,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
周正琼为文渊做了一个灵牌,放在家中隐秘处。她觉得这样能让他更好地停留在阳世。他们之间没有夫妻之实,却享有着天伦之乐般的陪伴。
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后,文渊忽然对周正琼说:“娘子青春尚在,当寻个良人,过上正常生活。”
周正琼坚决摇头:“有文先生相伴,我已心满意足。不想再嫁他人。”
文渊叹息:“人鬼殊途,我终非娘子良配。我的存在,只会阻碍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周正琼哭成泪人:“若先生执意离去,我愿一死,追随先生脚步。”
文渊只能作罢,收回自己的话。
这一夜,他带来一壶清茶,与周正琼对饮。
周正琼饮下茶后,渐渐感到困倦,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愿娘子余生安康幸福。”看着睡去的周正琼,文渊眼角一滴泪划过。
第二天醒来,周正琼只觉得头脑昏沉,仿佛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看到火塘里有一个烧焦的木牌残骸,却想不起这是何物。心中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正琼勤恳劳作,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村里人见她贤惠,纷纷前来说媒。一年后,周正琼与一个来帮工的老实年轻小伙相识相爱,最终结为连理。
新丈夫待她极好,体贴尊重,周正琼过上了真正幸福的生活。只是偶尔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她会独自坐在院中,望着远方出神,总觉得生命中似乎曾经存在过什么重要的人或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周正琼哄睡孩子后,信步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晚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
她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伸手抚摸粗糙的树干,指尖传来莫名的熟悉感。
一片槐叶随风飘落,周正琼伸手接住,对着月光仔细端详。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如同生命的轨迹,明明灭灭,有始有终。
她不知道,二百年前,有个书生曾在这棵树下许下来世心愿;也不知道,曾有个鬼友为她遮风挡雨,夜夜相伴;更不知道,有人宁愿自身消散,也要换她一世安宁。
周正琼轻轻放开手,任由槐叶随风飘远。她转身走向家的方向,那里有温暖的灯光和等待她的家人。只是每一步都踏着无形的遗憾,如同月光下的影子,模糊却始终相随。
夜风起了,吹过老槐树的枝桠,发出沙沙声响,似是低语,又似是叹息,最终消散在无边的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