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破碎感中艰难地凝聚。
王钦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仿佛灵魂被撕裂后又强行缝合。最后残留的记忆是高处呼啸的风,以及身体失控下坠时,那瞬间席卷全身的、并非恐惧而是巨大遗憾的洪流。
他亿万身家,叱咤金融界半生,冷硬果决,人人敬畏。可在那最后的时刻,眼前闪过的不是纽约交易所闪烁的屏幕,不是香港中环顶楼的无敌夜景,也不是那些数字后面数不清的零。
而是一张模糊的、慈爱却早逝的脸庞——母亲在病榻上枯槁的容颜。
是一个冬夜,他因追逐一笔巨额利润而错过最后一面,妹妹打来的越洋电话里那绝望的哭泣。
是一个名叫林晓霞的姑娘,在那个年代特有的昏黄路灯下,看着他决绝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却无声。
……悔。
蚀骨灼心的悔恨,比撞击地面的物理痛苦更清晰百倍。
如果人生能重来……
冰冷的触感将他从混沌的意识中拉扯出来。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沾了水。
不,不是水。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一股混合着霉味、劣质煤烟和淡淡草药味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是哪里?
他明明应该在纽约某家顶级私立医院的临终关怀病房,或者……天堂地狱的接待处?绝不该是这里。
视线逐渐聚焦。
低矮的棚顶,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黑黢黢的椽子。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中央,光线微弱,勉强照亮这间狭小逼仄的房间。
他正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沉重却并不暖和的旧棉被,被面是早已褪色的俗气大花图案。
炕梢堆着一些杂物,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字样的白色搪瓷缸子放在炕沿,缺了个小口。
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他艰难地转过头。
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枯黄的小辫子,正怯生生地站在炕边,手里拿着一块灰乎乎的湿布巾,刚才就是她在给他擦脸。女孩面黄肌瘦,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不安。
见他看来,小女孩像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缩回手,后退了一步,差点绊倒。
“哥……哥哥,你醒了?俺……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是想给你降降温……”小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哥哥?
王钦猛地愣住。他是现代社会的孤儿,一路拼搏厮杀,何曾有过妹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体虚弱得不像话。同时,一股完全不属于他的、庞杂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他的脑海。
疼痛欲裂。
……东北……辽阳市……安平区……红星街道……
……王钦,十八岁,待业青年……
……父亲王建国,第三轧钢厂工人,工伤卧床半年……
……母亲李素芬,街道糊纸盒小组临时工……
……妹妹王娟,六岁……
……家徒四壁,债台高筑……
……今天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五日?!
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