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军议掾董寻上疏劝谏说:“臣听说古代的直臣,对国家知无不言,不避死亡,所以周昌把高祖比作桀、纣,刘辅把赵后比作婢女。天生忠诚正直之人,即使面对刀砍沸水,也会勇往直前,实在是为当时的君主爱惜天下啊。建安以来,野外作战死亡的人,有的家族灭绝,即使有存活的,也只是遗孤老弱。如果现在宫室狭小,应当扩建,也应顺应时节,不耽误农务,何况是制作无益的器物!黄龙、凤凰、九龙殿、承露盘,这些都是圣明君主不会兴建的,它们的耗费是建造殿舍的三倍。陛下既然尊重群臣,让他们头戴礼帽,身穿锦绣,乘坐华丽的车子,以此与平民区别;却让他们挖地运土,弄得面目黝黑,浑身是泥,双脚沾满污泥,衣冠不整,毁坏国家的光彩来崇尚无益之物,这实在是不应该啊。孔子说:‘君主用礼仪对待臣下,臣下用忠诚侍奉君主。’没有忠诚没有礼仪,国家怎么能立足!臣知道说出这些话必死无疑,但臣自比于牛身上的一根毛,活着既然没有益处,死了又有什么损失!握笔流泪,心与世间告别。臣有八个儿子,臣死之后,就拖累陛下了!”将要上奏时,他沐浴后等待命令。魏明帝说:“董寻不怕死吗!”主管官员上奏要逮捕董寻,魏明帝却是下诏不予追究。
高堂隆上奏说:“如今的小人,喜欢谈论秦汉时期的奢靡之事来动摇陛下的圣心;求取亡国君主那种不合礼制的器物,耗费人力物力来损害德政。这不是振兴礼乐和谐、保全神明福佑的做法。”魏明帝不听。高堂隆又上书说:“从前洪水滔天二十二年,尧、舜君臣只是面向南方从容治理而已。现在没有那时的紧急情况,却让公卿大夫和奴仆一起从事劳役,让四方蛮夷听到,不会是好名声,记载在史书上,也不是美名。如今吴、蜀二贼,不只是没有土地的小寇、聚集乡邑的盗匪,而是僭越称帝,想要和中原抗衡。如果现在有人来报告说:‘孙权、刘禅都施行德政,减轻赋税,遇事咨询德高望重的贤人,凡事遵循礼度,’陛下听到这些,难道不会警惕地厌恶他们这样做,认为难以很快讨灭他们而替国家担忧吗!如果报告的人说:‘那二贼都不行正道,崇尚奢侈没有限度,役使他们的百姓,加重赋税,百姓无法忍受,怨叹之声日益加剧,’陛下听到这些,难道不会庆幸他们疲惫衰败而攻取他们不难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可以换个角度思考,事情的道理也就不远了!亡国的君主自以为不会灭亡,最终导致灭亡;贤圣的君主自以为有灭亡的危险,最终得以不灭亡。如今天下衰败,百姓没有一石粮食的储备,国家没有够一年的积蓄,外面有强大的敌人,军队驻守边境,内部大兴土木,州郡动荡不安,如果有敌寇警报,恐怕那些筑城的民工不会投身战场抵抗敌人啊。另外,将士官吏的俸禄,逐渐被削减,和过去相比,只相当于五分之一,那些休假的人又被断绝了粮食赏赐,不应该缴纳赋税的现在都要缴纳一半,这使得官府收入比过去多了一倍,而支出却比过去减少了三分之二。但财政支出,反而常常不够,征收牛肉之类的小额赋税,前后不断。反过来推想,所有这些费用,必定要用在某个地方。况且俸禄赏赐的粮食布帛,是君主用来恩惠供养官吏百姓、掌握他们生计的东西,如果现在废除,就是夺走他们的性命啊。已经给予他们又夺走,这是产生怨恨的根源。”魏明帝看了奏疏,便对中书监、中书令说:“看了高堂隆的这篇奏疏,让我感到恐惧啊!”
尚书卫觊上奏说:“如今议论的人大多喜欢说悦耳的话:谈论政治,就把陛下比作尧、舜;谈论征伐,就把吴、蜀二贼比作狸鼠。臣认为不是这样。四海之内,分为三个国家,众士人施展力量,各自为自己的君主效力,这和战国时期六国分治没有什么不同。如今千里之内没有人烟,幸存的百姓困苦不堪。陛下如果不加以留意,国家将会衰败,难以重新振兴。武皇帝时期,后宫饮食不过一种肉菜,衣服不用锦绣,褥垫不加装饰,器物不上红漆,因此能够平定天下,留下福泽给子孙,这些都是陛下所看到的。当今的要务,应该君臣上下,核算府库储备,量入为出,还恐怕不够;却不停地大兴土木,奢侈之风日益盛行,国库日益枯竭。从前汉武帝相信神仙之道,说应当取得云外的露水来和玉屑一起服用,所以设立仙掌承接高空的露水,陛下圣明,常常嘲笑这种做法。汉武帝对露水有需求尚且被非议,陛下对露水没有需求却空设承接露水的装置,对爱好没有益处却耗费功夫,实在是圣明的思虑所应该裁断制止的。”
当时有诏书规定,要收回已经嫁给官吏百姓为妻的士家女子,让她们再嫁给士兵,允许用奴仆来赎身,又挑选其中容貌美丽的送入后宫。太子舍人沛国人张茂上书劝谏说:“陛下是上天的儿子,百姓官吏也是陛下的子民,如今夺取那边的人来给这边的人,这和夺取哥哥的妻子送给弟弟没有区别,对于父母的恩情来说是偏私的。另外,诏书允许用年龄、容貌与妻子相当的奴仆来代替,所以富人就倾家荡产,穷人就借贷,高价购买奴仆来赎回自己的妻子。官府以配给士兵为名,实际上却把美貌的送入后宫,把丑陋的才嫁给士兵。得到妻子的人未必欢喜,而失去妻子的人必定忧愁,有的穷困,有的愁苦,都不得志。君主拥有天下却不能得到百姓的欢心,很少有不危险的。况且军队在外几十万人,一天的费用不只千金,倾尽天下的财物来供给这项开支,还恐怕不够,何况还有后宫中额外的、没有登记的宫女。皇后外戚之家,赏赐没有节制,朝廷内外相互援引,花费相当于军队的一半。从前汉武帝挖地造海,堆土为山,全靠当时天下统一,没有人敢与他抗衡。自从天下衰败混乱以来,四五十年间,战马不离鞍,士兵不解甲,强大的敌人就在边境,企图危害魏室。陛下不兢兢业业,想着崇尚节俭,却致力于奢靡,中尚方制作玩赏的器物,后园建造承露盘,这确实能让耳目感到愉悦,然而这也足以助长敌人的野心啊!可惜啊,舍弃尧、舜的节俭而做汉武帝的奢侈之事,臣私下认为陛下不应这样做。”可惜魏明帝不听。
这时,高堂隆病重,口述上疏说:“曾子有句话说:‘人将要死的时候,他的话是善意的。’臣的病日益加重,没有好转的迹象,常常担心突然去世,忠诚之心不能彰显,臣的赤诚之心,希望陛下稍加阅览!臣观察夏、商、周三代拥有天下,圣贤相继,历经数百年,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的,每一个百姓都是他们的臣民。然而夏桀、商纣之类的君主,放纵私欲,皇天震怒,国家变成废墟,纣的头被挂在白旗上,桀被放逐到鸣条,天子的尊位,被商汤、周武王拥有。难道他们是外人吗?他们都是圣明君主的后代啊。黄初年间,上天显示警戒,有奇异的鸟,在燕巢中生长,嘴爪胸部都是红色,这是魏室的大怪事。应当防备朝廷内部有像鹰一样飞扬跋扈的大臣。可以选拔诸王,让他们统治封国、掌管军队,像棋子一样分布各处,镇守安抚京城地区,辅佐帝室。皇天没有亲疏,只辅助有德行的人。百姓歌颂德政,国家就会延续长久;百姓有怨叹,上天就会停止授命而传给有能力的人。由此看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只是陛下的天下啊!”魏明帝亲手写诏书深切慰劳他。不久,高堂隆去世。
对此,陈寿评论说:高堂隆学业精深,立志匡正君主,借着天象变异陈述警戒,言辞恳切真诚,真是忠诚啊!至于他一定要更改历法,让魏以虞为祖,这就是所说的用意超过了常理吧!
魏明帝深恶痛绝浮华的士人,下诏给吏部尚书卢毓说:“选拔人才不要选取有名气的人,名气就像在地上画饼,不能吃啊。”卢毓回答说:“名气不足以招致奇异的人才,但可以得到一般的士人:一般的士人敬畏教化、仰慕善行,然后才有名气,不应当厌恶他们。愚臣既不能识别奇异的人才,而主管官员的职责正是按照名声考察平常的人才,只应当在以后检验他们的实际能力罢了。古代通过言论陈述政见,通过实际功绩明确考察;如今考核政绩的方法废弃了,却根据毁誉来升降官职,所以真假混杂,虚实相蒙。”魏明帝采纳了他的意见。下诏让散骑常侍刘邵制定考课法。刘邵制定《都官考课法》七十二条,又写了《说略》一篇,下诏交给百官讨论。
司隶校尉崔林说:“考察《周官》中的考课制度,条文已经很完备了。但从周康王以后,朝政逐渐衰落,这就说明考课制度能否奏效,关键在于执行的人。到了汉朝末年,朝政的失误难道是因为辅佐官吏的职责不够周密吗!如今军队有时聚集有时离散,增减没有常规,本来就难以统一考核。况且,万目不齐,要举起纲绳;众毛不整,要提起衣领。皋陶在虞舜手下做官,伊尹在殷商为臣,不仁的人自然远离。如果大臣能胜任其职,为百官做出表率,那么谁敢不恭敬严肃,何必依赖考课制度呢!”
黄门侍郎杜恕说:“通过实际功绩考察官员,三年考核后决定升降,确实是帝王的优良制度。然而历经六代,考绩之法并未显着推行;七位圣王时期,课试的条文也没有流传下来,我确实认为这是因为考课制度的大致框架可以遵循,但详细细则难以完全列举。俗话说‘世间有扰乱秩序的人,没有扰乱秩序的法’,如果法律可以独自担当治理天下的重任,那么唐尧、虞舜就不需要后稷、契的辅佐,殷商、周朝也不必看重伊尹、吕尚的辅助了。如今上奏讨论考绩的人,陈述周代、汉代的做法,连缀京房的主旨,可以说是明白了考课的要点。但要说靠这来推崇礼让之风,实现政治清明,我认为还不够完善。如果想让州郡考核士人,必须通过四科,都有实际成效,然后察举推荐,由公府征召试用,担任地方长官或属吏,再按功绩依次补任郡守,有的增加俸禄、赐予爵位,这才是考课最紧迫的事务。我认为应当明确采纳这种主张,让他们制定考核州郡的具体办法,办法制定后施行,设立必信的奖赏,施行必行的惩罚。至于公卿及朝中大臣,也应当依据他们的职责进行考课。古代的三公,坐着讨论治国之道;朝中大臣,负责纳言补阙,没有善举不记录,没有过失不检举。况且天下极大,政务极多,实在不是一个人的聪明所能遍照的;所以君主是元首,大臣是四肢,明确君臣一体、相互依存才能成就事业。因此古人说,朝堂的栋梁之材,不是一根木头的枝桠;帝王的功业,不是一个士人的谋略。由此说来,哪有大臣只守职责、通过考课就能实现天下太平的呢!如果让大臣们只求安身保位,没有被罢免的罪责,而尽忠为公的人却处于被怀疑的境地,公义得不到发扬而私议却盛行,即使让孔子来主持考课,也不能充分发挥每一个人的才能,更何况世俗之人呢!”
司空掾北地人傅嘏说:“设立官职、分配职责,清理民政、管理万物,这是立国的根本。依照名分考察实际,纠正勉励形成常规,这是治理的末节。根本大纲没有确立却去制定末节的规程,国家的谋略不被重视却把考课放在首位,恐怕不足以区分贤愚,辨明明暗之理啊。”
众人议论了很久,最终没有决定下来,考课法最终没有施行。
对此,司马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治理国家的关键,没有比用人更重要的了,而识别人才的方法,就连圣贤都觉得困难。所以从毁誉中寻求人才,就会导致爱憎之争兴起而善恶混淆;从功绩记录中考察,就会出现巧诈横行而真伪相冒。总之,根本在于做到至公至明罢了。身居上位的人做到至公至明,那么下属能否胜任就会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没有办法隐藏。如果不公不明,那么考课制度,只会成为徇私欺瞒的工具。为什么这么说呢?公正明察是内心的品质,功绩记录是外在的痕迹。自己的内心都不能端正,却去考察别人的外在痕迹,不也是很困难吗!
身居上位的人,果真能不因为亲疏贵贱而改变心意,不因为喜怒好恶而扰乱意志,那么要了解治经的士人,就看他是否博览强记、讲论精通,这就是善于治经的人;要了解治狱的士人,就看他是否能弄清真假、不使冤屈,这就是善于治狱的人;要了解理财的士人,就看他是否能使仓库充盈、百姓富足,这就是善于理财的人;要了解治军的士人,就看他是否能战胜攻取、使敌人畏惧服从,这就是善于治军的人。至于百官,都是如此。虽然要向别人咨询,但决断在于自己;虽然要考察外在痕迹,但洞察在于内心,研究核实实际情况而斟酌恰当与否,这种精妙之处,无法用言语描述,无法用文字记载,怎么能预先制定法规而全部交给有关部门呢!
有人说:君主治理天下,大到整个天下,小到一个诸侯国,内外官员数以千万计,考察升降,怎么能不委托给有关部门而独自承担呢?回答是:并非如此。凡是身居上位的人,不只是君主。太守在一郡之上,刺史在一州之上,九卿在属官之上,三公在百官之上,都可以用这种方法考察升降下属,君主也用这种方法考察升降公卿、刺史、太守,又有什么烦劳呢!
有人说:考绩之法,是唐尧、虞舜所实行的,京房、刘邵只是阐述修订而已,怎么可以废除呢?回答是:唐尧、虞舜时期的官员,任职时间长,责任专一,立法宽松,要求长远成效。所以鲧治水,九年没有成效,然后才治罪;禹治水,使九州统一、四方安定,然后才奖赏功劳;不像京房、刘邵的方法,计较琐碎的考核,苛求短期的成效。事情本来就有名同实异的,不能不仔细分辨。考绩制度不是在唐尧、虞舜时期可行而在汉、魏时期不可行,是因为京房、刘邵没有抓住根本而追求末节的缘故。
当初,右仆射卫臻掌管选举,中护军蒋济给卫臻写信说:“汉高祖任用逃亡的俘虏为上将,周武王提拔渔夫为太师,平民奴仆,可以登上王公之位,何必墨守成规,试用之后才任用呢!”卫臻说:“不是这样的。您想把牧野之战的情况等同于周成王、周康王时期,把斩蛇起义比作汉文帝、汉景帝时代,喜好不合常规的举动,开辟提拔奇人的途径,将会使天下人争相奔竞啊!”
卢毓评论人物和选拔官员,都先看品性德行,再谈才能。黄门郎冯翊人李丰曾就此问卢毓,卢毓说:“才能是用来行善的,所以大才能成就大善,小才能成就小善。如今说一个人有才能却不能行善,这是才能不合用啊!”李丰佩服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