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魏嵩走远,苏景琰才快步赶来,急声道:“婉清,他没对你做什么吧?”婉清摇了摇头,将诗稿递给他,疑惑道:“他今日……竟格外规矩,还与我谈诗,没提半分逾矩的话。”
苏景琰翻着诗稿,忽然冷笑一声:“他这是欲情故纵!前几日两次被杨公公打断,知道硬来不行,便故意装温和、守规矩,让你放松警惕,也让父亲觉得他‘懂礼’,日后再找机会接近,便没人会再怀疑他!”
婉清心头一沉,再想起魏嵩方才温和的神色,只觉得背后发凉——原来那看似无害的温和里,藏着比往日贪婪更狠的算计。而此时前院传来苏承彦的笑声,隐约能听见他对魏嵩说:“太师今日这般顾全婉清,老夫实在感激,日后婉清若有不懂的诗画,还望太师多指点。”
魏嵩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温和得像春风,却让婉清攥紧了袖中的匕首:“苏相客气,能与婉清姑娘谈诗,是老夫的福气。”
宣政殿问诗
曲江宴后十日,宫里再传旨意时,竟不是邀宴,而是李治召苏承彦、魏嵩入宣政殿议事,额外加了一句——“着苏相长子苏景琰、女慕容婉清同往,朕听闻婉清姑娘诗才出众,欲赏其诗作。”
旨意传到苏相府,苏承彦先是一愣,随即眼底闪过算计,拍着大腿道:“陛下竟垂怜婉清的诗才,这是好事!婉清,今日入宫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失了礼数。”慕容婉清攥着袖中匕首,看向苏景琰,见兄长朝她递了个“放心”的眼神,才低声应下。
宣政殿偏殿内,檀香袅袅,李治身着明黄常服,斜倚在龙榻上,神色温和却藏着帝王威仪。殿内两侧立着四名太监,竟各对应着不同品级,一眼便能辨出身份。
站在李治身侧,身着墨色蟒纹宦服、腰束赤金带的,是正一品大内总管刘崇礼,年已六十,发间掺了大半银丝,却梳得一丝不苟,面白无须,眼角虽有细纹,却透着历经宫闱的沉稳,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指尖虽枯瘦,却每一次递茶、展卷都精准稳妥,全程未发一言,只目光扫过众人时,带着几分洞察人心的锐利——他掌着内廷所有宦官事务,连杨思勖都要敬他三分,是李治最信任的“身边人”。
刘崇礼身侧半步,立着个中等身材的太监,穿暗紫御前宦服,腰束银带,是从一品御前公公秦彦,年三十五,面若冠玉,眼神格外清亮,手中捧着个紫檀木托盘,里面放着纸笔砚台,方才传旨的便是他。他看似温顺,却能精准捕捉李治的神色,方才李治指尖轻叩龙榻,他便立刻上前,低声问:“陛下,可要添些茶水?”动作轻缓,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李治听见,又不扰旁人。
殿门两侧,各立着一名太监。左侧穿藏青殿前宦服的是正二品殿前公公周慎,年四十二,身形比寻常太监高大些,肩背挺直,面无表情,双手按在腰间,竟有几分侍卫的气势——他管着殿前侍卫与秩序,方才苏家人入殿时,便是他上前验看,目光扫过婉清袖中凸起时,虽顿了顿,却没多问,只朝她点了点头,透着几分分寸。
右侧穿湖蓝首领宦服的是从二品首领公公方砚,年四十八,微胖,脸上带着几分亲和,手中捧着一叠诗稿,正是婉清往日写的诗作——想来是秦彦提前去苏相府取来的。他见众人都到齐,便迈着小步上前,将诗稿轻轻放在李治面前的案上,声音温和:“陛下,这便是慕容姑娘的诗作,共计十二首,小的已按时间排好。”
“臣等,参见陛下!”苏承彦、魏嵩率先跪地行礼,苏景琰与慕容婉清也跟着屈膝,不敢抬头。
“平身吧。”李治的声音温和,目光落在慕容婉清身上,“婉清姑娘,朕看你这首《桃宴》,‘粉瓣沾衣寒未散,金樽劝客意难平’,字句间似有愁绪,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慕容婉清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说“无甚烦心事”,魏嵩已抢先一步,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拱手道:“陛下有所不知,婉清姑娘性子娴静,往日里多在府中赏花作诗,许是见桃花落了,才生出些愁绪。前几日臣设芍药宴,还请过姑娘赏诗,姑娘的诗作,连臣都要赞一声‘才女’。”他刻意提芍药宴,语气依旧规矩,没半分逾矩,显然还在维持“温和懂礼”的假象,正是那欲擒故纵的路子。
苏景琰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舍妹素来胆小,芍药宴上多是臣陪着,倒没敢多叨扰太师。只是舍妹的愁绪,许是近日府中事务繁杂,并非因花而起。”他怕魏嵩再借“赏诗”攀关系,连忙打断,护着婉清。
苏承彦皱了皱眉,正要呵斥儿子多嘴,身侧的刘崇礼忽然开口,声音沉稳,却字字清晰:“启禀陛下,前几日杨思勖回禀,说曲江池赏桃时,曾见太师与苏姑娘、苏公子有过小插曲,想来苏姑娘的愁绪,或许与此有关?”
这话一出,魏嵩脸色瞬间微变,忙拱手道:“刘总管说笑了!那日不过是臣与景琰贤侄玩笑,怎会让姑娘生愁?定是杨公公看错了。”他不怕秦彦、周慎这些人,却忌惮刘崇礼——这位老总管虽不掌兵权,却能直接在李治面前说上话,且从不说虚言。
李治指尖轻叩案上诗稿,目光转向魏嵩,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威压:“哦?既是玩笑,怎会让杨思勖特意回禀?魏太师,朕素来知你爱才,但若因‘爱才’扰了姑娘清净,可就不妥了。”
魏嵩额头渗出细汗,忙跪地请罪:“臣知罪!那日确是臣莽撞,此后绝不敢再扰苏姑娘。”他这才明白,今日李治召婉清入宫,哪里是赏诗,分明是察觉了他的心思,借着刘崇礼、杨思勖的话敲打他——他的欲擒故纵,在帝王的洞察面前,竟不堪一击。
慕容婉清站在一旁,看着魏嵩跪地的模样,又看了眼身侧沉稳的刘崇礼、机灵的秦彦,忽然觉得袖中匕首没那么凉了——或许今日入宫,不只是一场“问诗”,更是一次转机。
此时秦彦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午时已至,可要传膳?”李治点了点头,看向苏景琰与婉清:“景琰、婉清,你们先随方砚去偏殿等候,朕与苏相、魏太师议完事,再与你们论诗。”
方砚立刻上前,笑着对二人说:“苏公子、慕容姑娘,随小的来吧,偏殿备了点心,姑娘可先歇一歇。”
待二人跟着方砚离开,偏殿内只剩下李治、刘崇礼、秦彦,以及跪地的魏嵩、立着的苏承彦。刘崇礼看向李治,低声问:“陛下,关于魏太师之事,可要再查?”李治指尖划过诗稿上“意难平”三字,眼神沉了沉:“查,让秦彦跟着,看看他接下来还想耍什么花样。”
秦彦立刻拱手应道:“奴才遵旨。”
而偏殿内,方砚将一碟桃花酥推到婉清面前,笑着说:“姑娘莫怕,陛下心善,知道太师近日有些逾矩,今日召您来,也是为了护着您。方才刘总管开口,便是给太师提个醒,往后他不敢再随意扰您了。”婉清愣了愣,抬头看向方砚,见他神色亲和,不似作假,才低声道:“多谢方公公告知。”
苏景琰却没放松,低声对婉清说:“即便如此,也不能大意,魏嵩的欲擒故纵被戳破,说不定会换别的法子。”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秦彦的脚步声,他推门进来,笑着说:“苏公子、慕容姑娘,陛下让奴才来传话,说议完事了,要请二位去正殿论诗呢。”
正殿论诗与卿至
慕容婉清与苏景琰随秦彦回到正殿时,李治已重新坐回龙椅,刘崇礼立在身侧,魏嵩也已起身,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苏承彦则垂着袖,不知在琢磨什么。案上还摆着婉清的诗稿,旁边添了一支玉管笔,笔杆雕着缠枝莲纹,一看便知是珍品。
“陛下。”二人屈膝行礼,李治抬手示意平身,指着那支玉管笔,语气温和:“婉清姑娘,这支笔是朕早年得的,笔锋柔顺,最适写诗,今日便赐你了。往后若有佳作,可让苏相转交,不必再因旁人扰了诗心。”
这话既给了婉清体面,也明着断了魏嵩的念想——连陛下都赐笔护着,魏嵩再敢以“赏诗”接近,便是违逆圣意。魏嵩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却只能跟着拱手:“陛下赐笔,是婉清姑娘的福气,也是苏相的荣幸。”
苏承彦忙拉着婉清跪地谢恩:“臣女谢陛下隆恩!”婉清捧着玉管笔,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竟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是她第一次不必仰仗旁人,真正得到帝王的庇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周慎的通报声,语气规整:“启禀陛下,大理寺卿裴衍之,奉旨前来复命!”
“宣。”李治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踏入正殿。来人身着绯色三品官袍,腰束玉带,面容清瘦,眉骨锋利,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不怒自威的刚正,手上虽戴着玉扳指,指腹却隐约可见薄茧——那是常年翻阅案卷、批写判词磨出来的痕迹。他年方四十三,任大理寺卿三年,断过无数冤狱,在朝中以“铁面无私”闻名,便是魏嵩这样的权臣,见了他也多有忌惮,此人正是裴衍之。
裴衍之入殿后,先对着龙椅行跪拜礼,声音洪亮却不刺耳,字字清晰:“臣大理寺卿裴衍之,参见陛下!近日臣奉旨核查京中官员贪墨案,今日有初步结果,特来向陛下复命。”
李治点头:“说吧,核查得如何了?”
裴衍之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案卷,双手奉上,秦彦立刻上前接过,转呈给李治。裴衍之则垂眸奏报:“回陛下,臣核查发现,京畿周边三州去年赋税,竟有三成未入国库,其中部分款项,流向了太师府名下的商铺;此外,臣还查到,魏太师去年私纳五名民女入府,其中两名民女的家人曾上书申诉,却被京畿府压下,未予受理。”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静了下来。魏嵩脸色骤变,忙上前一步,跪地大喊:“陛下!臣冤枉!裴卿这是污蔑!三州赋税之事,臣毫不知情,私纳民女更是无稽之谈!”
裴衍之却不慌不忙,继续道:“陛下,臣所言皆有证据——三州赋税的账册副本,臣已带来;两名民女的家人,此刻正在大理寺等候,若陛下不信,可传他们入宫对质。”他眼神直视魏嵩,没有半分退让,“魏太师,大理寺办案,凭证据说话,绝非污蔑。”
苏承彦见状,心头一沉——他本想借婉清讨好魏嵩,却没料到魏嵩竟还藏着这么多把柄,如今被裴衍之当众揭出,怕是自身难保,他忙拱手道:“陛下,裴卿素来公正,此事还需仔细核查,莫要冤枉了太师,也莫要放过真凶。”这话看似中立,实则已悄悄与魏嵩划清了界限。
刘崇礼此时开口,声音沉稳:“启禀陛下,裴卿既已有证据,不如就由大理寺牵头,内廷派秦彦协助,一同核查此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秦彦立刻拱手应道:“奴才遵旨。”
李治指尖轻叩龙椅扶手,目光扫过跪地的魏嵩,语气终于没了往日的温和,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魏嵩,此事未查清前,你暂且在家中待着,不得随意出入府门,也不得与外臣往来。裴衍之,朕命你,三日内务必查清所有细节,若有任何阻拦,可直接向朕禀报!”
“臣遵旨!”裴衍之拱手领旨,声音依旧洪亮。魏嵩浑身发抖,却不敢再喊冤,只能磕头应道:“臣……遵旨。”
慕容婉清站在一旁,看着裴衍之刚正的身影,又看了眼狼狈的魏嵩,终于松了口气——裴衍之的出现,不仅揭了魏嵩的把柄,更断了父亲再用她讨好魏嵩的念头,这场纠缠许久的麻烦,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苏景琰也悄悄朝她递了个安心的眼神,低声道:“你看,没事了。”
此时裴衍之正要退下,李治忽然开口:“裴卿,今日之事,也多亏了你。往后若再发现官员有逾矩之举,不必顾忌其官职,只管如实禀报。”裴衍之躬身应道:“臣谨记陛下教诲,必守大理寺‘公正断案,不徇私情’之责。”
待裴衍之与魏嵩先后离开,正殿内只剩下李治、刘崇礼、秦彦,以及苏承彦父女、苏景琰。李治看向苏承彦,语气平淡:“苏相,婉清是个有才情的姑娘,往后莫要再让她卷入这些纷争,好好待她,才是为人父该做的事。”
苏承彦忙跪地谢罪:“臣知罪!往后定好好护着婉清,绝不再让她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