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芙蓉花开(2 / 2)

陈默与李静姝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断。

“此地不宜久留。”陈默低声道,一把将李三架起。李静姝则已无声移至窗边,指尖扣住三枚银针,警惕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灰狱”,朝着李三所说的城西流民聚集地——“栖霞坡”疾行。砾石镇的城墙在身后渐渐模糊,越靠近栖霞坡,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腐败、药味和若有若无腥甜的气息便越发浓重。

月光下的栖霞坡,并非如其名般诗意。低矮歪斜的窝棚密密麻麻,如同大地生长的丑陋脓疮。几人甫一靠近,便听到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孩童虚弱的啼哭。一些百姓蜷缩在窝棚外,借着月光能看到他们露出的皮肤上,有着不正常的青灰色斑点,眼神空洞,气息奄奄。

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褶皱的老者,拄着木棍,颤巍巍地拦住他们,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贵人…别再往前了…这病,邪性得很…”

陈默(蹲下身,尽量放缓语气):“老丈,我们或许能找到治这病的法子。你们是从何时开始出现这般症状的?”

老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指向西边那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匍匐的山峦轮廓:“西岭…是那矿场开了之后…先是山里流出的水带了怪味,喝了便浑身无力…接着,身上就开始长这些斑点,咳嗽,咳着咳着…就没了…”

旁边一个蜷缩着的妇人突然激动起来,她挣扎着指向李三之前藏身的方向:“鸦鸣岗!去过鸦鸣岗拾柴的人,回来病得更快!死得也更快!那里…那里有鬼!”

李三闻言,身体猛地一僵。他哑声道:“不是鬼…我在逃亡时,被迫躲进过鸦鸣岗的一处废弃坑道。里面…里面堆着不少矿渣,味道刺鼻,正是提炼过孔雀石后留下的残渣!他们定是将无法处理的毒渣,偷偷倾倒在那边!”

李静姝(面色凝重,她仔细观察着一个病患手臂上的青斑):“症状与典籍中记载的‘石毒’入体颇有相似之处。若真是提炼孔雀石产生的毒物污染了水源、土壤,甚至随风飘散…”

她的话未说完,但陈默已然明白。这并非天灾,而是赤裸裸的人祸!黑松矿场秘密提炼孔雀石毒药,产生的废料毒害了周边环境,城外的百姓首当其冲。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瘦骨嶙峋的男孩,手里攥着一块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绿光的石头,怯生生地走到李静姝面前,将石头递给她:“仙…仙女姐姐…这个,好看…能换点吃的吗?”

李静姝接过那块石头,心头一震——正是一块未经提炼的孔雀石原矿!

那石头不大,却沉得很,李静姝指尖刚碰到,就觉一股凉意顺着指缝往骨子里钻,石面还沾着河泥的腥气,蹭得指腹发涩。男孩的手冻得肿成了红萝卜,指缝里嵌着河泥和细碎的绿粉,递完石头就往回缩,肩膀还在轻轻抖,眼神里又怕又盼。不远处的窝棚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是“噗”的一声,妇人咳出来的血丝落在枯黄的稻草上,红得刺眼,那妇人抬头时,青灰色的斑点爬满了脸颊,连嘴唇都泛着灰气,看得人心里发沉。

陈默(急问孩子):“这石头你从哪里得来的?”

男孩指向西岭矿场的方向,小声道:“河里…河边好多这种亮晶晶的绿石头…我们都捡来玩…”

陈默与李静姝心中俱是冰寒。毒物已渗透至此,连孩童都能轻易接触!

“必须立刻查明翠羽阁,找到解方,并阻止矿场继续为祸。”李静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否则,砾石镇乃至整个河西道,恐成人间炼狱。”

夜色更深,栖霞坡的哀鸣与咳嗽声如同沉重的背景,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男孩手中孔雀石的微弱绿光,此刻看来,更像地狱入口摇曳的鬼火。

数日后,城西“追月”骑马场。

李静姝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青丝高束,扮作来自京城的富商之女,由骑马场主事引着,参观马厩。陈默则扮作随从,沉默地跟在身后,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马场占地广阔,草色却透着几分不正常的枯黄。空气中弥漫着马匹的腥臊气与草料发酵的微酸,但陈默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刺鼻气味——与那日李三身上携带的孔雀石碎屑,以及栖霞坡病人身上的异味隐隐相似。

主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满脸堆笑,指着厩中一匹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滔滔不绝:“小姐您看,这都是上好的河西骏马,耐力足,脚力快……”

李静姝(状似随意地用马鞭轻轻点着一匹正不安刨着前蹄的枣红马):“这马儿看似雄健,眼神却怎的如此躁动不安?贵场的草料,似乎也别有风味。”

主事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自然:“小姐说笑了,定是今日风大,马儿受了惊。至于草料,都是特地从北边草场运来的上等干草,绝无问题。”

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马厩角落一些散落的草料。陈默眼尖地发现,那干草中竟混杂着些许极细微的、闪烁着黯淡绿芒的粉末。他不动声色地挪步,用脚尖轻轻碾过,那粉末粘附在靴底,触感微涩。

不远处,几个马夫正将一些空麻袋搬上板车,麻袋口残留着同样的绿色粉末。其中一名马夫咳嗽了两声,下意识用袖子擦了擦鼻尖,袖口上便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绿痕。

陈默(低声对李静姝道):“草料有问题。那些麻袋,像是用来装运矿渣的。”

李静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马场后方那片被木栅栏围起的区域,那里搭建着几个不起眼的棚屋,有袅袅青烟升起,并非炊烟,而是带着一股金属烧灼般的呛人气味。

“主事,”李静姝嫣然一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听闻贵场后山景致颇佳,可否容我等纵马一观?”

主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后山…后山道路崎岖,正在整修,恐惊了贵客……”

就在这时,后方棚屋区域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呵斥与马匹惊恐的嘶鸣。只见一匹浑身沾满绿色粉尘的马驹像是发了狂,挣脱了缰绳,撞开棚屋一角冲了出来,鬃毛上的绿粉跟着它的动作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洇出淡淡的绿痕。它前蹄刨地时,蹄缝里还卡着几块碎矿渣,撞向棚屋的瞬间,木屑“哗啦”一声飞溅,混着绿粉扬起来,呛得旁边的马夫直捂嘴,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棚屋的木板被撞断两根,露出里面堆得半人高的矿渣堆,幽绿的光泽在阴影里晃,几个工匠慌得伸手去挡,却没留意手里的矿渣袋被木刺划破,绿粉“簌簌”撒在地上,刚好落在旁边的草料堆里,瞬间就染绿了一片干草。在空地上横冲直撞,口鼻喷出带着绿沫的白气,状极痛苦。

棚屋被撞开的缝隙间,陈默与李静姝清晰地看到,里面堆满了与李三描述相似的、闪烁着幽绿光泽的矿石残渣,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掩盖。

“看来,‘翠羽阁’的生意,做得比我们想象的更大。”李静姝声音冰冷,“连这骑马场,也成了他们处理毒渣、甚至…试验毒物效用的地方。”

骑马场的和乐表象被彻底撕开,露出其下隐藏的、与矿场一脉相承的毒瘤。那匹发狂马驹的悲鸣,与栖霞坡百姓的咳嗽声,在这一刻,仿佛跨越了空间,凄厉地交织在一起。

正当那匹沾染绿粉的马驹被勉强制住,场中一片狼藉之际,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骑马场内紧绷的气氛。

十余骑精悍护卫簇拥着一人,径直闯入马场。来人约莫三十出头,身着墨紫色麒麟纹常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急之色。他勒住缰绳,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李静姝,翻身下马的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却又因心绪不宁而略显急促。

正是当朝驸马都尉,张远远。

下马时,他靴底的尘土“啪”地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灰点,腰间的玉带随着动作晃了晃,麒麟纹在暮色里泛着暗光。他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说话前先喘了口气,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时,能看见他指节攥得发白,连手都在微微发颤——那不是累的,是急的,眼底的红血丝爬满了眼尾,却在扫过那匹中毒的马驹时,眼神猛地顿了顿,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飞快地移开,连呼吸都滞了半秒。

他快步走到李静姝面前,甚至来不及细看场中异状,便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静姝!京中急信,母亲……母亲突发恶疾,太医署已束手,口口声声要见你最后一面!”

李静姝闻言,脸色骤变,持马鞭的手微微一紧。她与张远远虽是政治联姻,但张母王氏待她极厚,婆媳之情非同一般。

李静姝(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一丝微颤):“何时的事?具体是何症状?”

张远远(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陈默和狼藉的马场,语速极快):“三日前夜间突发心口绞痛,继而昏迷不醒,面色青紫,周身时冷时热,太医说是‘邪风入腑’,药石罔效……静姝,我们必须立刻动身回京!马车已在镇外等候!”

陈默敏锐地注意到,张远远在描述病情时,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眼神在与李静姝对视一瞬后便微微移开,落在了那匹刚刚被制服、仍在喘着粗气的马驹身上,虽然只是一瞥,但那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并非纯粹的担忧,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无奈。

李静姝(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张远远脸上移开,扫过马厩角落的绿色粉末,再望向栖霞坡的方向,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与冷冽):“突发恶疾?邪风入腑?还真是……巧得很。”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驸马,母亲病重,我为人媳,心焦如焚。但此地之事,关乎数百上千百姓生死,亦关乎边境安稳。此刻若弃之不顾,我李静姝,枉为李唐子孙。”

张远远身体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急道:“静姝!母亲她……”

李静姝(抬手打断他,目光如炬):“陈默。”

陈默(立刻上前一步):“卑职在。”

李静姝:“你立刻持我令牌,飞马前往最近的折冲府,调一队府兵,封锁骑马场及后山区域,所有人员一律扣留,尤其是接触过草料和马匹者,分开讯问。同时,派人回京,拿着我的名帖,去请孙老神医,务必请他亲自为母亲诊治。”

她安排得条理分明,显然并未因突发状况而真正乱了方寸。最后,她才重新看向面色变幻不定的张远远,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驸马,烦请你先行回京,在母亲榻前替我尽孝。待我处理完此间毒患,查明真相,即刻兼程返京。若母亲果真……怪我,我亦无悔。”

暮色渐浓,骑马场内灯火初上,映照着张远远复杂难明的面容,也映照着李静姝坚定而疲惫的侧脸。家族的呼唤与百姓的哀嚎,个人的孝道与家国的责任,在这一刻,形成了尖锐的冲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而那匹中毒马驹偶尔发出的痛苦嘶鸣,仿佛在提醒着所有人,这里的危机,已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