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沏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苏婉清面前,笑吟吟道:“苏娘子,整日见你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如说与惊鸿听听?姐姐我走南闯北,见识虽浅,或许也能为你分忧一二。”
苏婉清接过茶盏,并不喝,只淡淡道:“劳姑娘挂心,并无心事。”
惊鸿也不在意,自顾自抿了口茶,杏眼微眯,像是闲聊般说道:“说起来,昨日我去市集采买,仿佛瞧见苏家的人在附近打听什么呢…好像是在找一位年轻女子…”她拖长了语调,仔细观察着苏婉清的反应。
苏婉清心中一震,面上却强自镇定:“哦?是吗?城中女子万千,未必与我有关。”
“也是呢。”惊鸿嫣然一笑,忽又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啊,我还听说…苏家那位王夫人,近来与沈家的云舟老爷走得颇近呢…啧啧,这高门大院里的秘事,可真比我们那戏文里唱的还精彩…”
王夫人!沈云舟!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苏婉清耳边!她猛地抬头看向惊鸿,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风尘女子的媚俗!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王夫人和沈云舟的奸情!她是如何得知的?是表哥告诉她的?还是…她根本就是为此而来?!
这舞姬惊鸿,绝非简单人物!她来到墨韵斋,分明是冲着自己,冲着她所掌握的秘密而来!
往生窟的迷局尚未解开,这小小的书画铺子,也已暗流汹涌,变成了另一个危机四伏的战场。
苏婉清捏紧了手中的茶盏,指尖冰凉。她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惊鸿,心知往后的日子,必须更加步步为营了。
寒山寺之焚
自舞姬惊鸿入住后,墨韵斋便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苏婉清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找到更多线索。她反复回想母亲柳芸生前的言行,试图找到与“往生窟”相关的蛛丝马迹。
母亲似乎对城西的寒山寺有种特殊的情绪,并非虔诚信奉,而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哀恸与畏惧。苏婉清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随母亲去寒山寺上香,母亲并未进入大殿,反而独自一人在寺后一片荒废的塔林边伫立良久,那时母亲的眼神空洞得吓人。后来,约莫是她十岁那年,寒山寺遭了一场离奇的天火,一夜之间焚毁大半,死了几个僧人,之后便彻底荒废,鲜有人至。
寒山寺…往生窟…这两者之间是否会有联系?
这日,她再次借口出门,朝着城西荒废的寒山寺遗址而去。越靠近,越是荒凉,断壁残垣掩映在枯藤野草之中,焦黑的木料和残破的佛像无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烟熏火燎后的焦糊气息,混合着草木腐烂和泥土的味道,令人窒息。苏婉清踩着碎砖烂瓦,小心翼翼地在废墟中穿行,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仿佛踏入了某个被诅咒的禁忌之地。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当年母亲驻足的那片塔林区域走去。塔林早已倾颓,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基座和散落的石刻构件。
她在废墟间仔细搜寻,目光掠过那些刻着经文或佛像的残片。忽然,她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半步,低头看去,是一块半埋在焦土中的青砖。
她本想迈过,却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拂去砖上的浮灰和污迹。砖面粗糙,但依稀可见刻着一些模糊的图案和文字。她用手指细细描摹,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那图案是几道扭曲盘绕的线条,宛如地底洞穴的入口,旁边赫然刻着三个几乎被风雨磨平、却仍可辨认的古体字——往生窟!
找到了!竟然真的在这里!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怔在原地。然而,还不等她细想,那三个字仿佛触动了脑海中某个深埋的开关,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冰冷而恐怖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
*【剧烈的摇晃,女人的哭喊,男人愤怒的咆哮…是父亲苏擎苍和母亲柳芸的声音!】 *【她被一双粗暴的手拖拽着,跌跌撞撞…空气中弥漫着佛堂的檀香和…血腥气?】 *【眼前骤然一黑!沉重的落锁声!她被关进了一个狭小、冰冷、彻底漆黑的空间!四壁是潮湿的泥土墙,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霉味和一种奇怪的甜腥气!】 【她害怕得大哭,拼命拍打着门板,哭喊着“爹娘!放我出去!清清怕!”,但外面只有逐渐远去的、决绝的脚步声…】 【无尽的黑暗、寒冷、饥饿、还有那种仿佛被活埋的极致恐惧…】
“啊——!”苏婉清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那是她大约五六岁时的事!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原来是真的!她真的曾被关进过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而那件事,似乎就发生在寒山寺出事前后!地点…极有可能就是这寒山寺的某处!
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所以父母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她、或者说…保护某种秘密?
往生窟…地窖…禁锢…恐惧…
这一切在她脑中疯狂交织,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苏婉清骇然回头,却见是表哥顾言希!他不知何时竟跟来了,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复杂难辨的神情。
“婉清?你果然在这里。”他快步走来,扶住几乎虚脱的她,“我回铺子不见你,听邻人说你往城西来了…这地方不祥,你怎可独自前来?”
苏婉清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颤声问:“表哥…你告诉我…我小时候…是不是被关起来过?就在这附近?”
顾言希闻言,面色微变,眼神闪烁了一下,避重就轻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想它做什么。那时你大病一场,许是烧糊涂了记错了。”但他瞬间的异常反应,已然印证了苏婉清的记忆并非虚妄。
苏婉清正待追问,目光却被顾言希脚下不远处的一样东西吸引——那似乎是从刚才她绊倒的砖石下松脱出来的一个小布包,颜色灰败,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她挣脱顾言希的手,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徒手挖掘那松软的焦土。
“婉清!”顾言希想阻止。
但她动作很快,几下便挖出了那个小小的、被烧损过半的襁褓。看大小,应是婴儿所用。襁褓布料子本是上好的锦缎,却被大火燎得发黑发硬,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襁褓上浸染着一大片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发硬的血迹!
而在未被烧毁的一角,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花纹样——那图案、那针法,苏婉清绝不会认错!与她母亲柳芸亲手为她绣制、如今还锁在苏家闺房箱底的那件嫁衣上的缠枝莲,一模一样!
带血的婴儿襁褓…母亲独有的刺绣纹样…出现在这刻有“往生窟”字迹的寒山寺废墟之下!
苏婉清手捧这血腥而诡异的证物,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这襁褓属于谁?上面的血又是谁的?母亲和这寒山寺、和这往生窟、和这血淋淋的婴儿,究竟有着怎样可怕的关系?
寒山寺之焚,恐怕绝非天灾那么简单!
往生窟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血腥。
顾言希看着那襁褓,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这东西…你不该找到它。快把它埋回去,忘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告和忧虑。
苏婉清抬起头,看向这片焦黑的废墟,只觉得每一寸土地下,都可能埋藏着无法言说的罪孽与悲鸣。
崔府暗线
自寒山寺废墟归来,那带血的婴儿襁褓和冰冷的地窖记忆,如同梦魇般缠绕着苏婉清。表哥顾言希异常的凝重和警告,更是让她确信,寒山寺的烈火之下,埋葬着苏家、柳家乃至往生窟最核心、最血腥的秘密。
墨韵斋内的气氛愈发微妙。舞姬惊鸿依旧巧笑倩兮,眼神中的探究却愈发不加掩饰。苏婉清深知,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新的突破口,否则很可能在彻底迷失在这迷雾中,或是在被发现前就被“处理”掉。
她想起母亲柳芸生前,除了与静慈庵、寒山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外,与城中另一大户——崔家的夫人似乎也颇有往来。崔家与苏家是世交,但近些年关系似乎淡了些。那位崔夫人性子温和,吃斋念佛,与母亲性情相投。
或许,崔家会有人知道些关于母亲、关于过去的事情?
这日,她寻了个由头,说是去探望一位旧日女伴(那女伴恰与崔家沾亲),便出了门。她没有直接去崔府,而是在崔府后巷附近徘徊,希望能“偶遇”一两位从崔府出来的下人,或许能探听些消息。
她在巷口一个卖菱角的老妪摊前假意挑选,目光却不时瞟向崔府的角门。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淡绿色比甲、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挎着个菜篮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出来采买的。
那丫鬟模样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愁郁和谨慎。苏婉清认出她似乎是崔夫人院里的一个小丫鬟,好像叫…程永丽?以前随母亲来崔家时似乎见过一两面。
苏婉清心中一动,付钱拿了菱角,状似无意地跟了上去。
程永丽并未去热闹的市集,反而拐进了另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在一家看起来不甚起眼的药铺前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快速走了进去。
苏婉清悄然跟上,躲在药铺窗边,借着窗棂的缝隙向内看去。
只见程永丽并未去抓药的柜台,而是直接找到了坐堂的老大夫,低声急切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恳求甚至是一丝恐惧。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似乎是一些…植物的残渣?
老大夫拿起那些残渣仔细闻了闻,又捻开看了看,脸色渐渐变了,竟是摇了摇头,将布包推回给程永丽,嘴唇开合,似乎说了句“恕老夫无能为力”或“此非良物”之类的话。
程永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攥着那个布包,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泪水,踉跄着退后两步,转身冲出了药铺。
苏婉清连忙避开。程永丽冲出药铺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躲到不远处一个无人的巷角,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低低传出,充满了无助与恐惧。
苏婉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轻声问道:“永丽姑娘?你…没事吧?”
程永丽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头,看到是苏婉清,先是茫然,随即认出她来,慌忙用袖子擦眼泪,强自镇定:“没…没事…苏,苏娘子?您怎么在这里?”
“我路过,看到你似乎不舒服。”苏婉清温和道,目光落在她仍紧攥着那个小布包的手上,“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或许…我能帮上忙?”
程永丽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将手往后藏,连连摇头:“没…没有难处…谢苏娘子关心,我…我得赶紧回府了。”她说着就要走。
苏婉清却更快一步,轻轻按住她的手臂,低声道:“那包里的东西…是不是来自‘往生窟’?”
“往生窟”三个字如同惊雷,劈中了程永丽!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婉清,嘴唇颤抖,声音发颤:“你…你怎么会知道…你…”
“因为我母亲也与此有关,对吗?”苏婉清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柳芸。崔夫人院里的柳芸。”
听到柳芸的名字,程永丽的防线似乎瞬间崩溃了。她的眼泪再次涌出,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道:“苏娘子…救救我…我…我可能活不长了…”
“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苏婉清将她拉到更隐蔽处。
程永丽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是…是夫人…崔夫人…她一直在用一种香…说是静心安神的…味道很好闻…但每次点完,夫人都会睡得很沉,有时还会说胡话…前几日,我不小心打翻了一些香灰,怕被责罚,就偷偷收起来一点,想看看是什么名贵香料…结果…结果刚刚那老大夫说,那里面掺了极厉害的迷幻药和…和慢性的毒物!长久用下去,会神智昏沉,直至…”
她吓得说不下去,身体抖得厉害。
“那香从哪里来的?”苏婉清心中骇然,急问。
“我不知道…每次都是一个神秘人送到角门,用一个黑盒子装着,从不露面…夫人宝贝得很,从不让我们碰,只让我按时点燃…”程永丽哭道,“我偷偷看过一次那盒子,底下…底下好像刻着一个奇怪的标记,像…像几条蛇缠着一个洞口…”
往生窟的标记!苏婉清立刻想到了寒山寺青砖上的刻痕!
“苏娘子…我该怎么办?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是被夫人或者送香的人知道…我…”程永丽恐惧得几乎要瘫软下去。
苏婉清扶住她,心思急转。崔夫人竟然也在长期使用往生窟的药物?是自愿还是被控制?母亲柳芸知道吗?崔家在这张网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个意外发现的秘密,极其危险,却也可能是撕开往生窟网络的一个口子!
“永丽,你听着,”苏婉清稳住声音,“你暂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那香,你继续点,但尽量通风,减少吸入。我会想办法查清楚这件事,或许能找到解救夫人和你自己的方法。”
程永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紧紧抓住苏婉清的手:“真的吗?苏娘子…可是…可是这太危险了…”
“我们已经身在局中了。”苏婉清苦笑一下,“你近日可能还会见到那个送黑盒子的人吗?”
程永丽想了想:“按日子…大概三四天后就是下一次送香的时候…通常是在傍晚…”
“好。”苏婉清下定决心,“到时你想办法留意一下,但千万不要暴露自己。一有消息,想办法通知我。我现在暂住在城南的墨韵斋。”
程永丽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但更多的仍是恐惧。
两人匆匆分开。苏婉清看着程永丽消失在崔府角门的背影,心情无比沉重。
往生窟的手,竟然伸得如此之长,连深宅内院的夫人都成了其目标(或棋子)。而母亲柳芸与崔夫人的交往,此刻看来也绝非简单的闺阁情谊那般简单。
她必须抓住送香人这条线!这可能是目前最接近往生窟核心运作的线索!
然而,她并未注意到,在她与程永丽暗中交谈时,远处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悄然隐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