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片刻,秦琼才转向崔琰:“崔舍人刚随陛下在此,可知陛下为何突然授晋王右武侯大将军之职?”
“陛下言,晋王纯孝至性,深肖其母。”崔琰压低声音,“秦尚书久在军中,该知右武侯辖制京畿防务,此职虽为荣誉,却也意味着…陛下有意让晋王早日接触军务。”
秦琼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皇后薨逝,陛下心伤之余,怕是也在为皇子们铺路了。右武侯…那可是当年尉迟恭将军统领过的精锐。”他顿了顿,扶着廊柱轻咳几声,“老夫今日递牌子,正是为军务而来。漠北突厥余部蠢蠢欲动,需增派兵力镇守云州,此事还需陛下定夺。”
“既如此,秦尚书不如随我同去两仪殿?”崔琰道,“陛下虽心忧晋王,但军务大事,定会召见。”
秦琼却摇头:“不了。老夫先回府整理份军报,傍晚再去面圣。”他望着立政殿的飞檐,轻声道,“让陛下…多陪陪晋王吧。这丧母之痛,孩子难承啊。”说罢,他转身离去,紫袍下摆扫过石阶,留下一道落寞的背影。
秦府·书房
秦琼的府邸位于长安永兴坊,虽无王侯府邸的奢华,却透着武将世家的质朴。书房内悬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枪,那是他当年征战沙场的兵器“虎头湛金枪”。此刻,他正坐在案前,忍着臂痛翻阅军报,长子秦怀道侍立一旁。
“父亲,您的旧伤又犯了,该歇歇了。”秦怀道担忧道。
“无妨。”秦琼摆摆手,指着案上的舆图,“云州防线薄弱,需调三万兵力过去,粮草要从河东转运…这些都得写进军报里。”他忽然抬头,“今日立政殿之事,你听说了?”
“听说陛下授了晋王殿下右武侯大将军之职。”秦怀道点头,“府里下人们都在议论,说陛下看重晋王。”
秦琼冷哼一声:“看重是真,但这‘右武侯’三个字,更是给朝中某些人看的。”他拿起狼毫笔,在军报上圈出“云州”二字,“皇后在时,朝臣多忌惮其兄长长孙无忌的权势;如今皇后不在,怕是有人要动心思了。陛下授此职,便是告诉所有人——晋王身后,有他撑腰。”
秦怀道恍然大悟:“父亲是说…太子与魏王之争?”
“皇家之事,少议论。”秦琼沉声道,却在军报末尾添了一句:“右武侯军容整肃,可暂由长史代行职权,待晋王成年后亲掌。”写完,他放下笔,望着窗外,“长孙皇后仁德,护了这天下百姓数年;如今她去了,咱们做臣子的,总得护着她的孩子,护着这大唐江山。”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秦琼苍老却坚毅的脸上,也照亮了案上那封未封的军报。墨迹未干,却已透着一位老将对家国的赤诚,和对逝去皇后的无声承诺。而此时的两仪殿内,太宗正看着怀中熟睡的李治,指尖轻轻拂过儿子红肿的眼角,窗外的暮色,正一点点爬上他疲惫却依旧威严的脸庞。
夜梦姊影·兰枕余温
夜色渐浓,晋王李治的寝殿只留着一盏昏黄的宫灯。冯保小心翼翼地为榻上的少年掖好被角,看着他眉头依旧紧蹙,嘴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轻轻叹了口气。白日里被太宗抱回寝殿后,李治便沉沉睡去,许是悲伤太过,连梦中都不安稳。
宫灯的光晕在帐幔上投下晃动的影,李治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他仿佛又回到了立政殿的偏殿,只是殿内不再弥漫着药味,而是飘着淡淡的兰花香——那是母后最爱的味道,也是二姐李丽质常用的熏香。
“稚奴,过来。”一个清脆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治猛地睁开眼,只见榻前站着个身着浅碧罗裙的少女,梳着双环髻,发间簪着珍珠步摇,正是他的二姐长乐公主李丽质。二姐比他年长五岁,性子温柔又带着几分娇俏,从前总爱牵着他的手,在御花园里教他认花草。
“二姐!”李治惊喜地扑过去,却扑了个空,指尖只触到一片温热的光晕。他愣住了,看着二姐的身影在光晕中微微晃动,像水中的倒影。
李丽质笑着蹲下身,虽看不清真切的面容,声音却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稚奴,莫要再哭了。母后在天上看着呢,姐姐也在。”她伸出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那触感柔软温暖,像从前无数次安慰他时一样。
“二姐,你去哪了?”李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母后不在了,你也不理我了…我好想你们。”
“姐姐没有不理稚奴呀。”李丽质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姐姐只是换了个地方陪着你。你看,母后留下的兰草枕,还在你怀里呢。”
李治低头,果然看到自己紧紧抱着那个绣着兰草的软枕,正是梦中也不肯松开的、母后的遗物。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二姐身上的兰花香,暖暖的,驱散了些许寒意。
“稚奴要乖乖听话,”李丽质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声音却愈发温柔,“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像阿耶说的那样,做个坚强的孩子。母后和姐姐,都会为你骄傲的。”
“不要走!二姐!”李治急得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空气。他眼睁睁看着二姐的身影化作点点光斑,融入宫灯的光晕里,最后只留下一句轻轻的叮嘱:“稚奴,要带着母后的期盼,好好走下去呀…”
“二姐——!”
李治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的寝衣。他大口喘着气,茫然地望着帐顶,殿内只有宫灯昏黄的光,哪里有二姐的身影?怀中的兰草枕被他攥得皱巴巴的,枕角还沾着新的泪痕。
“殿下?您醒了?”守在殿角的冯保连忙上前,见他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心疼不已,“是不是做噩梦了?”
李治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冯伴伴…我梦见二姐了…她叫我不要哭,叫我好好长大…”他把脸埋进兰草枕里,那淡淡的兰花香似乎真的还在,带着二姐的气息,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冯保心中一酸,用袖口替他擦去额头的冷汗:“殿下,长乐公主在天有灵,定是放心不下您。她和皇后娘娘一样,都盼着殿下好好的。”他顿了顿,轻声道,“陛下傍晚派人送来了新熬的莲子羹,奴婢去热一热,殿下多少用些?”
李治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他松开兰草枕,指尖抚过枕上绣着的兰草花纹——那是母后亲手绣的,二姐也跟着学过,从前总说要绣个一模一样的送他。他忽然想起梦中二姐的话,想起阿耶抱着他时说的“要健健康康”,想起崔琰宣旨时那句“纯孝感天”。
冯保端来温热的莲子羹,见李治主动接过玉勺,虽吃得很慢,却没有像白日里那样抗拒,不由得松了口气。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少年低垂的眉眼上,那双眼红肿的眼睛里,除了悲伤,似乎多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冯伴伴,”李治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很清晰,“明日…你教我认右武侯大将军的印信好不好?二姐说,要带着母后的期盼走下去…我不能让她和母后失望。”
冯保愣住了,随即眼中涌上泪光,连忙躬身应道:“是,殿下。老奴明日一早就教您。”
宫灯依旧昏黄,兰草枕的余温留在指尖。李治小口喝着莲子羹,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仿佛真的有温柔的目光,从遥远的天际落下,轻轻落在他身上。梦里二姐的声音,像一粒种子,落在他悲伤的心田里,悄悄生根——他要学着坚强,为了母后,为了二姐,也为了那个抱着他、同样心痛的父亲。
李治攥着的兰草枕里,一片干枯的兰花瓣悄然滑落。这是三个月前长孙皇后在病榻上亲手夹进去的,背面用朱砂写着“稚奴平安”。冯保将花瓣重新放回枕中时,发现朱砂字迹已渗透到枕芯,与李治的泪痕晕染成诡异的血色纹路.
李治在梦中见到的长乐公主,其罗裙上的云纹与突厥使者朝服暗纹完全一致。当他惊醒时,发现兰草枕下藏着半块破碎的琉璃盏——正是突厥可汗去年进贡的“夜光杯”残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李治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帐幔外透进的月光在兰草枕上投下诡异的光斑,他颤抖着将手探入枕下,摸到了一片冰凉的碎琉璃——正是突厥可汗去年进贡的夜光杯残片!
冯伴伴!他的惊呼惊醒了守夜的老宦官。冯保端着铜灯走近时,烛火恰好映亮残片边缘凝结的暗褐色血迹。老人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灯盏剧烈摇晃,灯油泼在地上,在月光下竟显出血腥的铁锈味。
这...这是...李治的声音发颤。他认得这杯子,去年突厥使团朝觐时,可汗曾亲手将它敬给太宗,说此杯能映见亡者的灵魂。当时二姐还笑着说:这杯子像极了母后最喜欢的琉璃盏。
冯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绣着缠枝莲纹的袖口滑落半截,露出腕间暗红的疤痕——形状竟与残片上的云纹完全吻合!李治瞳孔骤缩,他想起二姐梦中罗裙的云纹,与今日突厥质子阿史那·莫贺所穿皮袍上的暗纹,竟也是这般相似!
殿下...老奴...冯保扑通跪倒在地,浑浊的泪滴在琉璃残片上,三年前玄武门之变前夜,老奴曾见杜司马拿着同样的夜光杯...那时...那时长乐公主还未...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小顺子抱着药碗冲进殿内,膝盖上的血渍在青砖上拖出刺目的痕迹:殿...殿下!杜司马带着羽林卫包围了寝殿!说...说要搜查突厥奸细!
李治攥紧琉璃残片,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他忽然想起日间杜衡讲解并州防务时,袖口滑落的玄铁护腕——内侧隐约刻着突厥狼头图腾!而此刻,杜衡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腰间悬挂的正是右武侯大将军的虎符,符身上的云纹与琉璃盏残片如出一辙!
冯伴伴,把残片藏进兰草枕!李治突然开口,稚嫩的声音带着不属于孩童的冷静。他扯下中衣前襟,裹住流血的手掌,又将兰草枕摆回原位,小顺子,去把阿史那·莫贺找来。
殿下?冯保震惊地看着他。
杜衡既然要找突厥奸细,李治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将沾血的琉璃残片按进枕芯,就让他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杜衡带着羽林卫闯入寝殿时,正看见李治抱着兰草枕,与突厥质子阿史那·莫贺在月光下对弈。棋盘上的棋子摆成北斗七星状,莫贺腰间的匕首刀柄缠着染血的布条——正是日间小顺子碰倒点心时用的那条。
晋王殿下深夜与突厥人私会,杜衡冷笑着掀开棋盘,莫不是想效仿你母后,与突厥暗通款曲?
李治抬头,月光在他红肿的眼睛里碎成冰碴:杜司马深夜带兵擅闯亲王寝殿,莫不是想效仿玄武门之变,弑君夺位?他突然将兰草枕砸向杜衡,枕中飘落的兰花瓣沾满鲜血,你看这枕芯里的血渍,是突厥人留下的,还是...杜司马你自己的?
杜衡脸色骤变。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秦琼带着右武侯卫破门而入。老将的虎头湛金枪挑开杜衡的衣襟,露出他心口处的突厥狼头刺青——与琉璃盏残片上的云纹完美重叠!
杜衡,你可知罪?秦琼的枪尖抵住杜衡咽喉,三年前玄武门之变,你假传圣旨调离玄武门守将,致使太子李建成遇害。今日又想故技重施,弑杀晋王?
杜衡突然狂笑起来,笑声中带着解脱:没错!突厥可汗答应我,只要杀了李治,就让我成为突厥的大达官!你以为长孙皇后是怎么死的?那碗安胎药里...
话音未落,杜衡突然口吐黑血倒地。李治看着他扭曲的面容,想起母后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稚奴...要记得...兰草...
秦琼蹲下身,从杜衡舌下取出半截毒囊。囊上绣着的云纹,与李治怀中的琉璃盏残片、冯保腕间的疤痕、突厥质子的皮袍暗纹,乃至杜衡刺青的狼头图腾,全部严丝合缝!
这是突厥的四象云纹秦琼将毒囊递给李治,只有可汗最信任的死士才有资格纹在身上。看来,杜衡就是突厥安插在我朝的天狼星
李治握紧毒囊,突然注意到囊口系着的丝线——正是二姐长乐公主最爱的鹅黄色!他颤抖着拆开丝线,里面掉出半块虎符,与杜衡腰间悬挂的右武侯虎符严丝合缝。符身上刻着一行极小的突厥文:璇玑既启,王者当陨。
此刻,太极殿的钟声轰然响起。李治抱着兰草枕走到殿前,看见东方天际的紫微垣突然出现异象——原本属于长孙皇后命星的天钺星,竟与突厥的狼星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殿下,冯保颤抖着递来止血的金疮药,杜衡虽死,但他的话...
我知道。李治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血珠滴在琉璃残片上,将王者当陨的突厥文染成血色,母后的死,二姐的死,都与这四象云纹有关。而这残片,他举起夜光杯碎片,映着东方渐白的天光,就是打开璇玑门的钥匙。
秦琼突然单膝跪地:老臣护驾来迟,请殿下治罪!
李治摇头,将染血的琉璃残片收进怀中:秦尚书何罪之有?你来得正是时候。他看向东方,那里正有一队突厥骑兵朝着长安方向疾驰,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天际,传令右武侯卫,随孤去骊山秘境。孤要亲手,为母后和二姐讨回公道。
晨光中,李治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不属于九岁孩童的坚毅。他怀中的兰草枕微微发热,仿佛还残留着母后和二姐的温度。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半块虎符正与琉璃残片产生共鸣,发出幽幽的蓝光——那是来自异世的、冰冷的代码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