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暗叹,早上还觉寻常,下午便迎来如此重症考验。
但医者本能让他迅速镇定下来,越是绝症,越需冷静。
他仔细为小秋进行四诊合参。
望其神色萎靡,但眼神深处尚存一丝求生渴望;闻其气息微弱,间有呻吟;问诊得知,小秋自觉浑身无力,口渴喜饮,厌油腻,大便干结,口鼻干燥,腹部皮肤瘙痒难忍,其母补充小便量少色深黄;切其脉,浮取觉数,重按则无力,观其舌,舌质淡红,苔薄白。
为更准确判断腹部情况,他拉上诊室隔帘,请小秋掀开上衣。只见腹部膨隆如鼓,长着大面积黑斑,肚脐因腹压过高而凸出。
触诊时,小秋连声呼痒。
综合所有信息,林远志沉吟片刻,对满怀绝望又饱含希望的家属分析道:“肝腹水在中医里称为‘鼓胀’,属四大难症(风、痨、鼓、膈)之一,自古便十分棘手。”
他看到家属脸色瞬间灰暗,话锋一转。
“然而,难治并非不治。只要病人正气未绝,便有好转机会。”
“说到这个病,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父亲的病》里详细记载过类似的病例。
他的父亲周伯宜,当年也是罹患重病,全身浮肿,腹胀如鼓,虽然文中没有明确的西医诊断,但根据‘水肿’、‘腹胀’、‘喘急’等症状描述,以及周先生有长期酗酒的习惯来看,现代医学界普遍推测,那极可能就是肝硬化导致的腹水,也就是我们中医所说的‘鼓胀’。”
他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缓缓道来,既是在向家属说明病情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也是在梳理自己的治疗思路:
“当时绍兴的名医们,用了很多方法,比如‘败鼓皮丸’,还有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等稀奇古怪的药材,但效果不彰。
鲁迅先生在文章中对中医的反思和批判,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其父亲被此病折磨多年最终不治的经历。他认为那些药引玄而又玄,诊疗过程充满神秘色彩,却未能挽回父亲的生命。”
这时,林远志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而坦诚,他直视着小秋的父母,声音清晰:
“然而,有一个细节常被忽略。鲁迅先生也写到,他的父亲从发病到去世,拖了整整三年多的时间。
这在当时缺乏有效治疗手段的情况下,其实已经算是比较长的生存期了——即使是现代的肝腹水晚期病人,活到三年都很少。
当然,鲁迅先生将这一切归因于命运或疾病的自然进程,并未认为与中药的维持作用有关,反而更坚定了其对旧医的否定。”
他稍作停顿,让家属消化这些信息,然后才引出关键:
“我讲这个故事,并非要为旧时代的某些疗法辩解,而是想说明两点:第一,‘鼓胀’此病,确实凶险,古今皆然,我们必须有足够的重视和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第二,中医也在不断发展。前辈医家的经验和教训,包括鲁迅先生记录下的那个失败案例,都成为了我们后世医者宝贵的借鉴。
我们不会再拘泥于那些看似玄虚的药引,而是会更注重从病机本质出发,辨证论治。”
“所以,你们不必害怕。”林远志的语气坚定起来,“难治,不代表不治。关键在于准确辨证,合理用药,并且需要病人、家属和医生三方面的紧密配合与信任。只要正气尚存一线生机,就有努力的方向和希望。”
“从孩子目前的脉证来看,此病本质是气血严重亏虚为本,导致水湿内停、郁而化热,兼有肝气郁滞、瘀血内阻。
属于典型的虚实夹杂之证。治疗绝不能单纯利水攻下,那样会更快耗伤本已不足的正气;也不能一味蛮补,否则会助长水湿邪气。必须攻补兼施,标本同治。”
小秋原本黯淡的眼神,因着他这番话,陡然明亮起来,她用尽力气恳求道:“林医生,求求您,救救我……”
林远志郑重点头:“你放心,我既接手,必定竭尽全力。”
他凝神静思,脑中飞快组合着方药:既然证属气血两虚,水热互结,气滞血瘀,治则当益气养血以固本,利水清热以治标,佐以疏肝理气、活血化瘀。
很快,一个药味较多、看似复杂却针对病机的方子在他心中成形:
益气养血固本:重用党参、黄芪、当归,佐桂枝温通血脉,助气血生化。
利水渗湿清热:猪苓散加黑丑、大腹皮峻下逐水,通利二便,给邪以出路;桑白皮清肺行水,兼清虚热。
健脾化痰消食:鸡内金、山楂、神曲消食导滞,姜半夏、陈皮燥湿化痰,山药、黄精滋补脾阴,固护中焦。
疏肝理气解郁:柴胡、白芍调和肝脾,佛手、香附、大腹皮行气宽中,消除胀满。
活血化瘀通络:丹参、益母草活血调经,利水消肿。
祛风止痒:地肤子、白鲜皮针对腹部皮肤瘙痒。
顾护胃气:少佐生姜健脾和胃,防止寒凉药伤中。
尽管此方药味多达二十余味,看似庞杂,但林远志认为这是必须的。
面对小秋如此错综复杂、虚实胶结的病机,非此不能面面俱到,统筹兼顾。
他沉稳地将方子写下,交给小秋父母,叮嘱道:
“按方抓药,先煎服三天。密切观察孩子服药后的反应,包括大小便情况、腹胀有无减轻、精神食欲变化等。三天后,务必带来复诊,根据情况调整方药。”
一家人双手接过药方,如同捧着救命符咒,千恩万谢,眼中重燃起久违的希望之火,小心翼翼地推着女儿离去。
送走小秋一家,林远志独自坐回诊桌后,心情却无法完全平静。
面对被现代医学宣判“死刑”的危重病人,尽管他依据中医理论做出了严谨的辨证与处方,但内心深处难免有一丝忐忑。
他深知,此类重症,变数极大,若用药后病情未见好转,甚至急转直下,外界很可能将一切归咎于他的治疗。
尽管病人本已处于绝境,但那些虎视眈眈的反对者,必定会借此大做文章,届时恐怕又将掀起一场无法预料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