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看着阿泽快速而专业的动作,听着他条理清晰的讲解,眼中的冰冷警惕,第一次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夹杂着一丝惊讶,一丝恍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于知识和经验的尊重。他没有再提出质疑,只是沉默地、迅速地照做了。他接过阿泽递来的、沾满刺鼻汁液的蒿草团,先在自己身上胡乱涂抹了一番,然后又仔细地帮妹妹杨婵涂抹,尤其是她的小脚和抱着肉块的手。最后,他也没忘记在那两块肉上用力蹭了蹭。
做完这些,他拉起妹妹,不再有丝毫犹豫,按照阿泽刚才指点的、沿着一条不易留下痕迹的岩石带,开始快速而谨慎地撤离。
阿泽也立刻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大约五六丈的距离。一方面是为了在必要时继续指点方向,规避一些他们可能无法察觉的危险地形;另一方面,他也是想亲眼确认这对兄妹能够暂时摆脱迫在眉睫的狼群威胁,获得片刻的安全。
他们的撤离路线选择了逆风,并且刻意绕开了容易留下气味的茂密草丛。身后那片空地上浓烈的血腥味,被风向带往了另一个方向。
果然,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五六只眼睛闪烁着幽绿贪婪光芒、体型壮硕如小马驹、獠牙外露的妖狼,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片空地上。它们围着野猪精被啃噬得乱七八糟的尸体残骸,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性的咆哮,相互争夺撕咬着剩余的内脏和碎肉。有几只狼似乎嗅到了杨戬他们最初离开方向残留的微弱气味,焦躁地在地上嗅来嗅去,低吼着想要追踪,但那气味很快就被蒿草的刺鼻味道和复杂的地形所干扰、切断,变得淡薄而混乱,让它们失去了明确的方向,最终只能不甘地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唾手可得的食物上。
有惊无险地摆脱了身后潜在的、致命的追踪者,三人在一条水流潺潺、清澈见底的山间小溪边,暂时停了下来。这里地势相对开阔,视野良好,不易被埋伏,溪水的声音也能掩盖一部分他们活动的声音。
杨戬扶着溪边一块光滑的巨石,剧烈地喘息着,之前强行压制下去的伤势和巨大的体力消耗,此刻如同潮水般反噬回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看着旁边同样气喘吁吁、小脸煞白、几乎站立不稳的妹妹,又看了看被自己和妹妹紧紧抱在怀中、沉甸甸的、代表着接下来几天生存希望的肉块,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此刻正靠在另一块溪石上,同样微微喘息、脸色疲惫(部分是真实消耗,部分是维持伪装)的阿泽身上。
少年紧绷如岩石般的脸色,终于难以察觉地缓和了一丝,那冰封般的眼神中,锐利的棱角似乎也磨平了少许。
他沉默地走到溪水边,用那柄依旧沾着血渍的短匕,动作利落地从那块最好的里脊肉上,割下了足有成人拳头大小、肥瘦相间、纹理漂亮的一大块肉。然后,他拿着这块还带着体温和血水的肉,走到阿泽面前,伸手递了过去。
“给你的。”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生硬和疏离,仿佛不习惯说这样的话,但话语中那股冰冷的刺骨感,却消散了许多。“谢……谢谢你借刀,还有……指路。”
这简短的话语,尤其是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谢谢”二字,是他自家庭遭遇剧变、流落荒野以来,第一次对外人流露出的、近乎“感谢”的情绪。这并非轻易的妥协,而是对于对方确实提供了关键帮助的一种、基于公平原则的认可与回报。
杨泽(阿泽)看着眼前这块鲜红的、仿佛还跳动着生命力的血肉,又抬眼看了看少年杨戬那虽然布满疲惫与伤痕、却依旧倔强挺直、不愿接受施舍的脊梁,心中百感交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楚,悄然涌过。他没有虚伪地推辞,那样反而会伤了这少年脆弱的自尊。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肉,脸上露出了一个看起来真诚了许多的笑容:“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说实话,我也确实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早就唱空城计了。”
他知道,对于杨戬这样性格骄傲、自尊心极强且饱受创伤的少年而言,这种平等的、基于“工具借用”和“信息指导”的交换,远比单方面的、带着怜悯意味的施舍,更容易被他从心理上接受。接受这块肉,不仅仅是为了果腹,更意味着他们之间,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建立了一种暂时的、脆弱的、基于生存需求的“互助”关系。这是一种平衡,也是一种默契。
他拿起肉,又借着溪水清洗了一下手上的血污,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杨戬身上那几道还在微微渗血的狰狞伤口,以及他那因为失血和内力消耗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用一种仿佛是随口提起、不带任何强制意味的语气说道:“小兄弟,你身上这几处伤……看着不轻。光靠硬扛着,伤口容易溃烂发脓,到时候发起热来,在这荒山野岭可是要命的事。我刚才在路上,顺手采了几株凝血草,你看,就是这种叶子边缘带锯齿、掐断了会流出白色汁液的,”他指了指溪边一种常见的草药,“把它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能止血、消肿,效果还不错。”
他顿了顿,又看向杨戬怀里那鼓囊囊的、用树叶包着的东西,补充道:“还有你怀里那野猪心,确实是补气血的好东西,但生吃的话,效果会大打折扣,而且容易沾染山林间的浊气、寄生虫卵,反而对身体不好。最好是烤熟了再吃,既能激发药效,也更安全。”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多言,也没有立刻上前去帮杨戬处理伤口(那会越过对方心理防线)。他自顾自地走到一旁,开始弯腰捡拾溪边散落的、相对干燥的枯树枝和落叶,准备生火。他将建议和方法说出来,把选择权和行动权,完全交给了杨戬自己。
少年杨戬看着阿泽开始忙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和腿上那几道皮肉翻卷、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沉默地站在原地,内心似乎在经历着短暂的挣扎。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知识”的信任(至少对方指出蒿草掩盖气味的方法是有效的),压倒了他那顽固的戒备。他默默地走到溪水边,蹲下身,用冰冷的溪水小心翼翼地清洗着伤口,冰凉的刺激让他倒吸了几口凉气,但他咬牙忍住了。然后,他按照阿泽刚才的描述,在附近找到了那种凝血草,扯下几片叶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苦涩的草汁弥漫口腔,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将嚼碎的草渣仔细地敷在清洗过的伤口上。一股清凉中带着微微麻痹的感觉传来,伤口的刺痛和灼热感果然减轻了不少,血也慢慢止住了。
他看着阿泽用最原始、却也最有效的方法——寻找易燃的火绒,用短匕快速削尖一根硬木棍,在另一块干燥的软木上飞速转动,最终成功地引燃了一小簇橘红色的火苗,然后小心地添加细枝,慢慢引燃更大的枯枝。篝火很快升腾起来,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傍晚山林间的湿气和寒意。
阿泽将肉块用削尖的树枝穿好,架在篝火上方合适的距离,慢慢地转动烤制。油脂受热融化,滴落在下方燃烧的柴火上,发出“滋滋”的悦耳声响,一股混合着肉香与烟火气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浓郁香气,开始在这片静谧的溪谷边弥漫开来。
幼年杨婵紧紧地依偎在哥哥身边,一双因为哭泣和恐惧而红肿的大眼睛,此刻一眨不眨地、眼巴巴地盯着火堆上那渐渐变得金黄焦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肉,小巧的鼻子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偷偷地咽着口水。她那苍白的小脸上,终于不再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悲伤,悄然多了一丝属于孩童的、对食物的本能期待和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篝火温暖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三人神情各异的脸上——杨泽(阿泽)的疲惫与温和,少年杨戬那依旧残留着警惕却缓和了许多的侧脸,以及幼年杨婵那带着渴望与一丝依赖的懵懂眼神。火光驱散了周遭逐渐浓重的夜色,也似乎暂时驱散了一些弥漫在少年杨戬心头那厚重如山的阴霾与几乎将他压垮的绝望。
一种基于最原始的生存需求而建立的、微妙而脆弱的联系,在这上古时代荒僻无名的溪流边,伴随着篝火的噼啪声和烤肉的香气,悄然形成,如同黑暗中悄然连接起来的、纤细却坚韧的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