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要如此刻苦地、近乎隐秘地模仿他的字?
是为了在御前侍墨时,能更好地理解他的批阅习惯,将文书整理得更合他心意,更得他欢心?
还是……如同他曾经在棋局上不动声色地试探她的心性与背景一般,她也试图用这样一种笨拙而又极致用心的方式,去靠近、去理解他那个充满了权谋、孤独与不易察觉的疲惫的世界?
一张被折叠得很小、边缘磨损的纸片,从一叠习字稿中滑落,飘然掉在茶几脚下。
他俯身拾起,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展开。
那上面没有模仿,只有她自己的、熟悉的颜体小楷,写着一首未曾写完的小诗,墨迹略显潦草,似乎是在某种强烈的心绪下仓促写就,未来得及斟酌完善:
“**墨痕深浅字,皆是君心迹。**
**愿化纸间尘,常伴御笔侧。**”
最后一句似乎还未斟酌完毕,只有寥寥几字,又被墨点滴染涂改掉,仿佛泄露了书写者当时慌乱而羞涩的心境。
“愿化纸间尘,常伴御笔侧……”
萧御无声地默念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进他的心口,然后用力翻转!
比那日看到染血绢帕时,更痛,更悔,更让他无地自容!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或许还因陆秉权的谗言而对她也生过猜忌的时候,在他浑然不觉地享受着她在身边的静谧时光时,她曾这样默默地、用这样一种深情到近乎卑微的方式,努力地想要走近他,理解他,甚至……只想化作他笔下的尘埃,无声地、长久地陪伴在他身侧!
他想起她侍墨时,总是能在他需要时,恰到好处地递上蘸饱墨汁的笔;想起她整理过的奏章,顺序总是暗合他处理政务的思路,省去了他许多翻找的麻烦;想起她偶尔在他批阅疲惫、揉捏眉心时,那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和悄然续上的温度适宜的热茶……
他曾以为那是她的本分,是她的聪慧机敏。
却从未想过,这看似寻常的默契与体贴背后,藏着多少深夜灯下的默默揣摩,多少不为人知的反复练习,多少……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沉而怯懦的缱绻情意!
而他,回报了她什么?
是猜疑!是斥责!是将她推入那冰寒彻骨的浣衣局!
是让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只能用血与水,写下“愿陛下长安”!甚至在她死后,他才从这冰冷的字帖间,窥见她曾捧出的、那颗滚烫而真挚的心!
“呵……呵呵……”
低哑的、充满了无尽悲凉与自嘲的笑声从萧御的喉间溢出。
他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小诗的纸片,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连带着整个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他另一只手撑在冰冷的茶几面上,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要瘫软的身体。
他以为他知晓她的冤屈,明了她的深情。
直到此刻,直到这叠习字帖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直到这首未完成的小诗如同最后的审判,他才真正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他失去的,不是一个温婉顺从的侍墨宫女,不是一个需要他庇护的罪臣之女。
他失去的,是一颗曾经如此炽热、如此纯粹、如此小心翼翼地试图拥抱他孤独灵魂的心!
是他这冰冷帝王生涯中,可能唯一真正触手可及的、不求回报的温暖!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如同永无止境的哭泣。
萧御颓然跌坐在茶几旁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将那叠厚厚的、承载着无尽深情的习字帖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一捧早已冷却的、却依旧烫伤他灵魂的灰烬。
他闭上眼,泪水终于再次冲破了帝王的堤防,沿着他清瘦冷硬的脸颊滑落,滚烫地,滴落在那些模仿他笔迹的字迹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绝望的水痕。
这御书房,这万里江山,从未像此刻这般,空荡得让他害怕,寒冷得让他窒息。
原来最深切的悔恨,不是源于冤屈,而是源于……我终于读懂了你全部的心意,却是在永远失去你之后,在我连弥补都无从做起的时候。
模仿情深,情深不寿。
空余帝王,抱纸长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