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小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气压,连院角那几丛晚菊都仿佛沾染了主人的愁绪,在秋风中耷拉着脑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谴责,比直接的斥骂更令人窒息。贾姨不再絮叨,只是用那种混合着心痛、担忧和深深无力的眼神,一遍遍擦拭着本就洁净的桌案,动作迟缓而沉重。
苏小小将自己关在东间卧房内,雕花木窗只开了细细一条缝,漏进些许天光,映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她坐在床沿,没有哭泣,只是怔怔地望着对面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山水画。画中烟波浩渺,远山如黛,一派超然物外的气象,与此刻她身处的逼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愤怒吗?
有的。像细小的火苗在心底舔舐。
为何男子可以狎妓饮酒、纵情声色,被视为名士风流?为何他们可以出入秦楼楚馆,与人高谈阔论,甚至将其作为社交、攀附的场所?而女子,仅仅是在酒楼献舞,展示的是正经的才艺,未有任何逾越之举,便成了十恶不赦,自甘堕落?这世道对男女的评判标准,何其不公!
委屈吗?
更是铺天盖地。
她并非不知礼,并非不晓事。她去诗会,是与文人雅士交流学问,切磋技艺,合乎“雅”字;她与王珩、顾明允往来,是纯粹的君子之交,发乎情止乎礼,合乎“礼”字;她学舞习乐,是为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合乎“艺”字。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世俗允许的边界之内,甚至比许多闺阁女子走得更远,得到了师长们的默许甚至赞赏。
可为何,仅仅是换了一个场所——从清雅的“听蕉轩”到了热闹的“望江楼”,同样是弹琴跳舞,性质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艺术的价值,竟由场所决定,而非其本身?
那份在望江楼感受到的、被无数目光聚焦、才华得以肆意挥洒的酣畅淋漓,此刻回忆起来,依旧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心。那是一种生命力全然绽放的快感,是灵魂挣脱束缚的自由呐喊。她无法否认,她迷恋那种感觉。
可这份真实而炽热的感受,在陈老先生“自甘堕落”、“玷污圣贤书”的痛心疾首面前,在云娘子那疏离冰冷的眼神面前,在贾姨那仿佛天塌下来的忧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原罪般的羞耻。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形的寒意。这个动作,让她猛地想起了林晓。
那个在现代的、属于林晓的狭窄出租屋里,在又一次被父母电话催逼着打钱、被平台扣罚了跑单费用后,她也是这样,在深夜抱着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床角。那时,她渴望的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不被歧视的身份,一点基本的尊重。她以为穿越成了苏小小,拥有了才华、美貌和贾姨的疼爱,就终于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可现在呢?
她拥有了苏小小的一切,却依然被更精致、更无形的规则捆绑着。以前,别人鄙夷她是“送外卖的”;现在,师长们痛心她是“不自爱”的。标签换了,但那种被审视、被否定、被规训的窒息感,竟然一模一样!
“哈哈……”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荒谬和自嘲。“林晓啊林晓,你还以为换了个世界就能换个活法?你看看你,披上了苏小小的皮囊,学了一身的本事,骨子里不还是那个谁都可以来踩一脚、训一句的可怜虫吗?在现代你挣不脱原生家庭,在古代你逃不出礼教纲常。你根本……无处可逃。”
她试图争辩,试图解释,可话语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那是延续了千百年的礼教规训,是深入骨髓的性别枷锁,是整个社会约定俗成的“体统”。个人的感受、才华、甚至所谓的“道理”,在这堵巨墙面前,渺小如蝼蚁,微弱如萤火。
小白鞋翻墙而来,依旧像一团闯入灰暗世界的烈火。她穿着杏子黄的胡服,脚踝银铃叮当作响,带来一丝外界的鲜活气息。
“小小!别理会那些酸腐老朽的闲言碎语!”她拉着苏小小的手,语气激愤,“他们自己活得憋屈,就见不得别人痛快!咱们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本事,跳出最美的舞,赚最干净的钱,有什么错?凭什么要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她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下次!下次等风头过去些,姐姐我再带你去!咱们换个地方,或者……咱们自己想办法,弄个小场子!我就不信,离了他们,咱们还活不下去了!”
苏小小看着小白鞋明媚而无所畏惧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羡慕,甚至是一丝嫉妒。小白鞋是江湖儿女,家道中落,早已脱离了士族那一套繁文缛节的束缚,她可以活得如此恣意张扬,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