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建康,阮府书房
暮色四合,书房内已点起了灯。烛火摇曳,将阮郁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后的身影投在满墙的书架之上,拉得悠长而沉默。他刚结束与一位户部郎中的密谈,脑中尚在推演漕运新策推行后,可能引发的各方利益纠葛与应对之策。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声响。
玄墨如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光影不及的角落,将几封密报呈上。
最上面一封,依旧是关于漕运案的后续。线索依旧胶着,那几个仓曹参军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暂时抓不到切实的把柄。他快速浏览,眸光冷冽,只低声吩咐了一句:“加派人手,盯紧他们与外界的银钱往来,必有痕迹。”
第二封,是来自钱塘的日常简报,薄薄一页。他随手拿起,目光平静地扫过。上面简略提及了花朝节梅溪散人小集,苏小小与会,并于席间吟诵新词《忆江南》二阕,词曰: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信报极其简练,未描述在场众人反应,也未评价词作高低,只是客观转述。
然而,阮郁的目光在触及那几句词时,敲击桌面的指尖倏然停住。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他执起那张纸,凑近烛光,又细细看了一遍。字句简单,直白如话,甚至带着些乐府民歌的俚俗之气,并非时下文人推崇的秾丽精巧、用典深奥之风。
可正是这份直白,勾勒出的画面却如此鲜明灼烫——那红胜火的江花,绿如蓝的春水,月下寻桂的缥缈,枕上看潮的壮阔……寥寥数笔,几乎将钱塘春色的魂灵都摄了进去。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何日更重游”,平白问出,却蕴含着何等深沉缠绵的眷恋与怅惘!
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伤春悲秋的纤弱之词,其气韵之开阔,情怀之真挚,几乎……不似她这个年纪、这般经历的少女所能拥有。
阮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他想起年前在市集初遇,她于喧嚣中辨认古物真趣的专注;想起拙器斋外,她面对林婉儿挑衅时那句“心若安定,纵处闹市亦能守得一方清明”的通透;更想起自己那封试探信去后,她回信中那句“交友但求志趣相投,坦诚相见,门第高低,非所虑也”的清醒与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