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未央宫高台上,刘禅凭栏远眺,看着这座正在慢慢变化的都城。通过那次\"梦境\",他深知一个文明的程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如何对待最脆弱的成员。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个时代播下人文司法和人道主义的种子,让它慢慢生根发芽。
侍中董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轻声道:\"陛下,丞相求见。\"
刘禅收回目光:\"宣。\"
诸葛亮登上高台,行礼后道:\"陛下今日之决断,必将载入史册。臣有一事不明,陛下年少深宫,何以对此等事有如此深刻见解?\"
刘禅微微一笑,目光深远:\"朕尝读杂书,见异邦有云:'文明不在如何对待权贵,而在如何对待弱者'。丞相以为如何?\"
诸葛亮肃然:\"陛下圣明。此言虽简,意蕴深远。\"
春风拂过长安城,带来了一丝新的气息。在这座千年古都中,一场关于法与情的辩论刚刚落下帷幕,但它所引发的思考,却刚刚开始。
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都因天子这道前所未有诏令而躁动起来。
最先忙碌起来的是太医署。太医令程琰深感责任重大,将在民间有“神医”之称的王老先生、以针灸见长的女医官阿沅等数位名医请入署中,共同组成“鉴疾司”的首批班底。然而,鉴别“失心之症”真伪,谈何容易?
王五被带入太医署偏殿,由程琰亲自带领众医官会诊。只见王五面色惶恐,跪地不住叩头:“草民有罪!草民万死!求诸位大人开恩……”言语混乱,神情时而无辜,时而狂躁。
“陛下虽有明诏,然我等一纸诊断,便关乎一人之生死,一族之存续,不可不慎。”程琰面色凝重,对众人道,“若误诊,纵容真凶,我等便是帮凶;若错判,冤杀病者,我等亦是罪人。”
王老先生须发皆白,经验最丰。他并未急于诊脉,而是令差役取来王五家中常用的一把旧胡琴。
“王五,可知此物?”王老先生温言问道。
王五见到胡琴,浑浊的眼神忽地一亮,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熟练地调了调弦。下一刻,一曲哀婉的《有所思》竟从他指间流淌而出,技巧纯熟,情感丰沛,与方才疯癫状判若两人。曲至半阙,他忽又停住,抱琴痛哭:“那日……那日我本欲为邻家老母寿辰奏此曲……为何……为何会如此啊!”
这一幕,让在场的医官们无不动容。阿沅姑娘细心,发现王五奏琴时,其右手三指有细微痉挛,奏罢后痉挛加剧,其人也愈发狂躁。她大胆提出:“程大人,晚辈观其症候,发病似与气血逆冲、扰动心神有关,或可试以银针刺‘三阳络’‘通里’二穴,平心静气,再问案情。”
程琰准其施为。数针之后,王五情绪渐稳,虽对行凶过程仍记忆模糊,却能断断续续说出案发前数日,自觉头痛欲裂,耳中常有雷鸣之音,心烦意躁,难以入眠等重要细节。
经过数日反复诊察、验证,鉴疾司最终达成一致:王五确患“癫狂之疾”,案发时神识昏蒙,不能自控。一份由所有医官联名画押的详细诊籍被郑重呈送廷尉府。
然而,法律的齿轮刚刚开始转动。廷尉张缉面对太医署的结论,虽无疑议,却遇到了新的难题。
受害者之一,邻舍老丈的独子李五,是个泼皮货郎。他纠结了数十乡人,披麻戴孝,围堵在廷尉府外,哭声震天。
“天理何在!王法何存!我父惨死,凶手竟可逍遥法外?!”李五捶胸顿足,“说什么失心疯!谁知是不是装出来的!今日他疯能杀人,明日我疯是不是也能杀人不偿命?!这长安城还有王法吗?!”
这番煽动性言语,引得围观人群议论纷纷,许多原本支持天子决断的人也开始动摇。是啊,如何确保鉴定万无一失?如何防止奸人诈病?
张缉并未强行驱散人群,而是命人将李五及几位乡老请入府中。他并未直接驳斥,而是将太医署那本厚达数十页、记录着各种鉴别方法与王五病状细节的诊籍,推到李五面前。
“李五,本官知你丧父之痛。然国法在上,不容私情。太医署之结论,非一人之言,乃众医官连日详查、多方验证之果。你说诈病,”张缉目光如炬,指着诊籍上密密麻麻的记录,“这脉象变化可能作假?这针灸反应可能伪装?这连日观察之细节可能尽是天衣无缝的表演?”
李五被问得哑口无言,但仍梗着脖子:“就算他是真疯!那我爹就白死了吗?!”
“非也。”张缉肃容道,“陛下明诏,死者岂能无抚恤?然抚恤非赎罪之金,乃朝廷体恤生者之仁政。依诏,王五家产半数没入抚恤仓,优先赔付你等三家。此外,本官已呈报丞相,念你家境困难,特许从抚恤仓中再拨一份,助你安葬老父,维持生计。”
李五怔住了,他原以为人死灯灭,只能争一口气,没想到还能有实实在在的补偿。周围乡老的脸色也缓和下来,纷纷劝他:“五郎,朝廷也算仁至义尽了……”“是啊,那王五也是可怜人……”
一场风波,终于在法、理、情的交融下,缓缓平息。
政策的实施,远比一纸诏书复杂。安济坊的筹建并非一帆风顺。南郊的百姓听闻要在附近设立收治“疯子”的场所,顿时人心惶惶,联名上书表示反对,担心自身安全受威胁。
负责此事的少府官员颇感头疼,只得将难题再次上报。
这一日,刘禅在宫中听闻此事,略作思索,对侍中董允笑道:“百姓非恶意,乃未知而惧也。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下了一道口谕:命太医令程琰,携鉴疾司医官,并邀国学博士数人,于南郊里社开设讲堂,为百姓详解“失心之症”之缘由、防治之法,以及安济坊将如何严加管理、确保无虞。同时,准许百姓推举代表,入正在修建的安济坊参观。
程琰领命,心中暗自佩服天子心思之缜密。他亲自带队前往,不仅讲解,还当场为几位有轻微心疾症状的乡民诊脉开方。博士们则引经据典,讲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
那赵昂、张逸、程文三少年也闻讯赶来,主动帮忙维持秩序,向乡民分发由太医署编写的、绘有简易插图的《心疾认知》小册。赵昂更是凭其辩才,现身说法,讲述自己从坚决反对到理解支持的转变过程。
疑虑在公开的交流和透明的措施中逐渐消散。反对的声音小了,甚至有不少乡民开始询问坊中是否需要杂役人手。
而那位最初引发风波的王五,已成为安济坊的首批入住者。他被安置在一个洁净的单间内,手脚虽仍有束缚(以防万一),但已卸去沉重的镣铐。医官阿沅每日为他行针用药,辅以音律疏导。
某一日下午,阳光透过窗棂洒入。王五忽然抬起头,对正在为他调整针位的阿沅轻声问道:“女医官……那日……我是否……伤了人?”这是他第一次清醒地主动问及案情。
阿沅手微微一颤,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王五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无声滑落,喃喃道:“罪过……大罪过……我不该……我不该饮酒……”
“患病非你之过,但后果需你我共同承担。”阿沅温言道,“你好生治病,便是赎罪。坊内设有工坊,待你好些,可去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所得工钱,一部分便可纳入抚恤仓,补偿受害者家眷。”
王五闻言,黯淡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暮春的风吹过已初具规模的安济坊,带来药草的清香。在长安城这场关于罪与罚、法与情的风暴中心,一颗名为“文明”的种子,正以一种这个时代前所未见的方式,悄然破土,静待生长。而已经而立之年的皇帝刘禅,正在未央宫深处,筹划着下一步的棋局——如何将长安的经验,推行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