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侍立的杨仪、费祎闻言,脸色瞬间煞白。脱疽!那是足以致命的恶疾!
郑隐沉重地点点头,用银针清理着创口边缘的腐肉,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正是。消渴日久,气血大亏,经脉瘀阻,毒邪下注足端,郁而化热,肉腐为脓…丞相,此疽凶险万分,若毒邪深入骨髓,或随血攻心…”他没再说下去,但帐内每个人都听懂了那未尽的寒意。
“药石之力,真已至此穷途?”诸葛亮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尾音带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沙哑。
“非药石无功,实乃…”董奉痛心疾首,声音陡然拔高,“实乃丞相不肯惜身!去岁所定益气养阴、清热通络之方,若能静心安养,辅以药浴熏蒸,足疽本不至如此迅猛!然丞相夙夜操劳,耗神如沸汤沃雪,再好的药,也抵不住这日复一日的消磨啊!”他指向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军报,“这些,这些难道比丞相的命还重?!”
诸葛亮的目光掠过那些承载着蜀汉兴衰的卷轴,最终落在董奉激愤的脸上,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极倦的笑意:“董公赤诚,亮心感之。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非仅亮之诺,更是亮之命。祁山对峙,魏兵虎视,陇右民心未固,粮秣转运维艰…此皆系大汉命脉,岂敢因一己之躯而废弛?”他轻轻拉过锦被,重新盖住那狰狞的伤足,“烦请董公、郑公,再拟良方,尽力延缓便是。至于休养…容亮稍待。”
董奉与郑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深重的无力与悲凉。董奉重重一揖,声音哽咽:“老朽…遵命!然此疽必须每日清创排脓,汤药熏蒸亦不可断!丞相若再不顾医嘱,老朽…老朽唯有长跪不起!”他转向杨仪、费祎,几乎是咆哮,“杨长史!费参军!丞相足伤至此,若再伏案操劳,你二人便是帮凶!速将紧要文书筛选,非丞相亲断不可者,再行呈报!其余琐务,尔等自行处置或转呈尚书台蒋公、董公!若办不到,老夫今日便撞死在这帅案前!”
杨仪、费祎浑身一颤,看着董奉那决绝悲愤的眼神,又看看丞相苍白面容下不容置疑的沉静,只得咬牙躬身:“下官…遵董太医令之命!”
新的药方在沉重的气氛中艰难议定。除了内服益气养阴托毒的大剂黄芪、山药、玄参、金银花、当归,更重用了外敷拔毒生肌的“三仙丹”(由汞、硝、矾炼制的升丹,刺激性强但拔毒力猛),以及每日两次、以清热解毒草药煎熬的药汤熏蒸患足。董奉亲自盯着药童煎药,郑隐则开始为诸葛亮施以舒缓头颈肩背的导引按摩,试图缓解他因长期伏案导致的经络僵涩。帐内弥漫着更浓重、更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创口清创后的血腥与腐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诸葛亮闭目承受着郑隐的推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下一份关于斜谷粮道加固方案的卷宗边缘。杨仪和费祎红着眼眶,开始动手分拣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审慎。祁山的寒风在帐外呼啸盘旋,似要撕开这用药物和意志勉强维系的温暖屏障,将那擎天巨柱最后的光热,彻底吹散在料峭的春寒里。
景耀八年(公元235年)仲春 成都·皇宫偏殿(太医署岁察堂)
岁察堂内,熟悉的艾草与药香混合着新墨的气息。堂中主位,刘禅端坐,面色比去岁此时更显沉稳,眉宇间却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董允、蒋琬侍立左右。堂下,太医署精锐尽出,气氛肃穆凝重。岁察养身之制已行一年,簿册积累,而此番检视,却如履薄冰。
第一间静室。门帘挑起,赵云在侍卫搀扶下缓步走出。去岁御赐的玄铁护腰软甲依旧贴身束着,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昔。然而细看之下,那挺直的腰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步伐也较去年迟滞了些许。他面色如常,带着惯有的温和与威严,向刘禅及两位侍中拱手行礼:“陛下,董侍中,蒋侍中。劳诸位挂念,云一切尚好。”
主诊的医官正是去岁为赵云查出腰伤的那位精通外伤骨科的太医。他面色凝重,将一卷新绘的经络图呈于刘禅面前:“陛下,赵将军腰脊旧伤,位于督脉命门穴下三寸余,关元俞附近。去岁岁察,判断为陈旧暗伤,骨有细微裂痕。今岁再探…”他声音沉了下去,“骨裂之处虽未扩大,然周围筋肉僵结更甚,气血瘀阻加剧!督脉乃阳脉之海,此处受损,不仅腰背僵痛日增,更恐牵涉下肢气血运行,久而萎弱!”
刘禅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直射赵云:“老将军!去岁朕严令,非万不得已不可披重甲先登!护腰软甲务必日夜穿戴!可据太医报,去岁冬月,汉中之战,将军率轻骑出箕谷哨探,遇魏军游骑突袭,为救陷阵士卒,曾披双重重甲,持枪连挑七名魏军骁骑!可有此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压迫感。
赵云微微垂首,坦然道:“陛下明察。确有其事。当时情势危急,数名年轻儿郎被围,末将岂能坐视?重甲虽沉,尚能承受。区区小伤,陛下与太医过虑了。”他试图挺直腰杆,动作间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承受?过虑?”刘禅猛地站起,几步走到赵云面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心与愤怒,“老将军!您是大汉的定海神针!是朕的股肱!您若倒下,要这万里河山何用?!要朕这龙椅何安?!”他指着医官,“你告诉赵将军,若再有一次如汉中之行般逞强,后果如何!”
医官扑通跪下,声音发颤:“陛下!赵将军!此伤如朽木之根,外力冲击如同斧凿!一次猛烈发力或撞击,便可能令旧裂彻底崩开,脊骨错位!轻则终身瘫痪,重则…重则当场殒命啊!”
“瘫痪…殒命…”这四个字如重锤砸在岁察堂内每个人的心上。董允、蒋琬脸色剧变。赵云身躯微微一震,抬头看向刘禅,看到年轻帝王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恐惧、愤怒与哀求的赤红,他坚毅如磐石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缓缓低下头:“陛下…老臣…知罪。日后…定当谨慎。”声音里是沉重的无奈。
刘禅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下旨:“传旨!自即日起,赵老将军解除一切需长途奔袭、短兵相接之军务!日常巡营操演,仅可乘特制软舆!护腰软甲再加一层内衬,务求轻便贴体!着太医署,在原有强筋壮骨方剂之外,再配‘悬吊复健’之法,每日由专人协助,牵引腰脊,舒展督脉!所需器械,命尚方监三日之内打造完备!再调拨四名精壮内侍,专司老将军日常起居护卫,若见将军有丝毫逞强之举,立刻飞报于朕!”
“臣遵旨!”董允肃然记录,字字千钧。
蒋琬上前一步,恳切道:“子龙将军,陛下拳拳之心,天日可鉴!您一身系国安危,万望珍重!巡营督军之事,琬与文伟(费祎)、休昭(董允)皆可分担,断不敢再劳将军亲冒矢石!”
赵云看着眼前年轻却无比坚决的君王,看着同僚们忧心如焚的面容,一股沉甸甸的暖流与同样沉重的酸楚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深深一揖:“老臣…领旨谢恩。有劳陛下…有劳诸位了。”那一刻,叱咤风云的常山赵子龙,背影竟显出几分英雄迟暮的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