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睡?”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孟雄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走了过来,在爨宏旁边的石凳坐下。灯光映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爨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孟雄将油灯放在石桌上,昏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地方。“还在想白天的事?想拔刀?还是想杜老先生的话?”
爨宏闷闷地“嗯”了一声。
孟雄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他的汉话已经相当流利:“阿宏,我懂你的感受。我刚来成都时,比你更难受。看到那些汉家子弟谈笑风生,引经据典,我就像个哑巴,像个傻子。我也觉得委屈,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轻视,觉得学了这些,就背叛了牂柯的山林,背叛了阿爹阿妈。”
爨宏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孟雄。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已经融入得很好的家伙,也曾有过这样的挣扎。
“可是后来,诸葛公子的话点醒了我。还有程博士逼得紧,蒋长史又在旁边开解。”孟雄的眼神在灯下显得格外诚恳,“我慢慢明白了,习汉文,读经书,不是要我们忘掉自己是牂柯男儿,忘掉火把节的热闹,忘掉狩猎时的号角!恰恰相反!”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炽热的真诚:“是为了让我们牂柯人的声音,能被更多的人听懂!是为了让我们族人的冤屈,能像今天那个卖漆皮的阿叔一样,有地方讲理!有律令可以依靠!而不是只能靠拔刀子拼命,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更是为了让我们牂柯的好东西——我们的漆、我们的药、我们的马、我们族人的勇猛和忠诚,能堂堂正正地让天下人知道!让朝廷知道!让丞相知道!这样,我们的族人才能活得更有尊严,更有盼头!才能在这大汉的天下,真正占有一席之地!而不是永远被当成需要防备、可以随意欺压的‘蛮子’!”
孟雄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句句发自肺腑,饱含着他切身的体悟和深沉的期望。他没有讲大禹治水,没有讲春秋大义,只讲了一个牂柯少年最朴素的愿望:让族人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爨宏彻底怔住了。他看着孟雄眼中跳动的火焰,那是为族人未来奋斗的火焰。孟雄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中那把沉重的锁。他长久以来的困惑、愤怒、抗拒,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可以理解的方向。不是为了抛弃,而是为了守护;不是为了屈服,而是为了争取!习汉文,通汉礼,原来是这样一条路?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又想起白日里差点拔出的刀。那真的能解决问题吗?能让那个卖漆皮的阿叔以后都不被欺负吗?能让族里的孩子都吃饱穿暖吗?孟雄描绘的那个“牂柯人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族人的东西被天下人知道”的未来,像一颗种子,悄然落进了他心田那片被愤怒和迷茫占据的荒原。
与此同时,成都城郊,紧邻着羌人聚居的“青羊寨”边缘,一间低矮简陋的泥坯茅屋里。油灯如豆,光线昏暗。古札的母亲——一个脸庞黝黑、布满风霜刻痕的羌人妇女,正就着微弱的灯光,用粗糙的手指和粗大的骨针,缝补着一件破旧的小褂。她的动作熟练却显得有些吃力,眼神疲惫。
古札的父亲,一个同样精瘦黝黑的猎户古力,裹着一件磨得发亮的羊皮袄,蹲在屋角的火塘边,沉默地抽着旱烟。呛人的烟雾缭绕,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沟壑纵横的脸。火塘里,几块半干的木柴噼啪作响,映着古力沉郁的脸色。
角落里,古札正蹲在地上。他没有纸笔,只有一小块相对平整的泥土地面。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捡来的、被烧得炭黑的细树枝,全神贯注地在地上划着。他划得极其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口中还无声地念念有词,模仿着太学里听到的读书声调。地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他唯一会写的那个字——“人”。虽然依旧扭曲难看,却比几天前窗下的涂鸦要规整清晰了许多。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仿佛要将这个奇妙的符号刻进心里。
古力抽完了一袋烟,在火塘边磕了磕烟锅,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起身,踱到儿子身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古札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头,下意识地想用脚去抹地上的字迹,却又停住,只是紧张地看着父亲。
古力没说话,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歪歪扭扭的“人”字,又落到儿子沾着炭灰的脏兮兮的小脸和那双充满紧张与渴望的眼睛上。茅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塘里柴火的噼啪声和古札母亲压抑的、细微的缝补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良久,古力那布满老茧、如同砂石般粗糙的大手,缓缓伸了出来。他没有像古札害怕的那样打他,也没有怒斥。那只大手只是沉重地、缓慢地拂过地面,将儿子辛辛苦苦写下的那几个“人”字,连同旁边的炭灰,一起抹平。地面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脏污的痕迹。
古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小嘴一瘪,泪水瞬间在眼眶里打转。巨大的委屈和失望几乎将他淹没。
然而下一刻,父亲那只刚刚抹平了字迹的大手,却稳稳地、不容抗拒地落在了他瘦小的肩膀上。那力量很大,带着常年拉弓狩猎留下的硬茧。古力粗糙的手指指向茅屋外,那沉沉的、无边的夜色深处。在青羊寨通往成都城方向的土路尽头,隔着几片田地和疏落的树林,能隐约望见一片灯火——那是锦官城的方向,其中一点微弱但持续亮着的灯火,据寨子里的人说,是城外新设的蒙学塾馆。
古力没有看儿子,他的目光也投向那片遥远的灯火,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粗砺的石头在摩擦,却带着一种古札从未听过的、近乎决断的力量:
“去那里……学!”
古札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惊愕地看着父亲在昏暗火光下显得格外坚毅的侧脸轮廓。
古力的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期望都灌注进去:“去学!学那些……字!学那些……道理!” 他显然不习惯说这些词,说得有些生硬,却异常清晰。说完,他收回了手,不再看儿子,转身又踱回火塘边,重新装上一袋烟,沉默地抽了起来,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他说的。
古札的母亲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头看了看丈夫如山般沉默的背影,又看了看呆若木鸡、眼中却瞬间爆发出狂喜光芒的儿子。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放下针线,默默起身走到角落一个破旧的藤箱边,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她拿出一个用几块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粗麻布片,极其用心地拼缝起来的小布袋。针脚密密麻麻,虽然粗糙,却异常结实。这就是她能给儿子准备的唯一的“书包”。
古札看看父亲沉默抽烟的背影,又看看母亲手中那个饱含着心血的粗布书包,再看看地上被抹平却仿佛烙印在心里的“人”字,最后望向窗外那片指引方向的蒙学灯火。他脏兮兮的小脸上,泪水早已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决心所取代。他紧紧攥起了小拳头,仿佛握住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