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将此诏书及案件处置结果,明发各州郡官学,引以为戒!
钦此!”
这道诏书,如同冬日惊雷,当杨仪在长安太学的明伦堂前,当着所有学子、博士的面,高声宣读时,整个太学陷入了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震动!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杨骏、韦昌等人面如死灰,听到“褫夺学籍”、“杖责”、“囚服劳役”、“父母连坐罚铁”时,更是如遭雷击,瘫软在地。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眼中“不值一提”的泥腿子,会引来皇帝如此严厉的雷霆之怒!他们引以为傲的家世,此刻成了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的枷锁!他们的父母,在接到罚铁令时,震惊、羞愤、惶恐,更有对逆子深深的失望和愤怒,这些世家大族的脸面,被这纸诏书撕得粉碎!
尹赏博士跪伏在地,老泪纵横。诏书中“免职”、“降为抄录吏”、“罚俸”的处分,是对他失职最严厉的惩罚,更是对他灵魂的鞭挞。他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那高高举起又落下的戒尺,是何等的错误和愚蠢。
而跪在人群前方的董小禾,听着诏书中对自己的抚慰和安排,看着昔日嚣张的霸凌者此刻的狼狈与恐惧,感受着周围投来的无数道包含着同情、支持甚至敬畏的目光,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屈辱和绝望的泪水,而是劫后余生、沉冤得雪、感受到莫大庇护的泪水。皇帝和丞相的威严与公正,如同一道坚实而温暖的屏障,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托起。他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地上,泣不成声。
皇帝的诏书,不仅是对一桩具体霸凌案件的审判,更是向整个蜀汉、向天下人宣告:在这片土地上,恃强凌弱、践踏尊严的恶行,无论披着何种外衣,都将受到最严厉的制裁!寒门学子的尊严与求学之路,由皇权与国法,为其保驾护航!
皇帝的诏令如同最锋利的犁铧,狠狠犁过长安太学这片被霸凌阴影笼罩的土地。杨骏、韦昌等人被当众剥去象征士子身份的襕衫,换上粗糙肮脏的赭色囚服,在羽林卫冰冷目光的押解下,被押往位于长安城外渭水河畔的赈济所。他们将在那里,开始为期三个月的苦役生涯。
赈济所是由几排简陋窝棚围成的巨大院落,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粟米、草药和绝望气息混合的味道。这里收容着关中各地因战乱、饥荒流离失所的孤寡老弱,每日排队领取那仅能果腹的稀粥。杨骏等人的任务,便是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在监工的呵斥下,将沉重的粮袋从太仓运到赈济所,再一勺勺地将稀粥分发给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
起初的日子,对杨骏而言如同地狱。沉重的粮袋压在他从未劳作过的肩膀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很快磨破了皮肉,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囚衣。分发稀粥时,面对那些伸过来的、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枯瘦手掌,闻着那刺鼻的气味,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监工毫不留情的鞭子,流民偶尔投来的麻木又带着一丝快意的目光,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咬着牙,心中充满了怨恨——恨董小禾这个“始作俑者”,恨皇帝的无情,更恨这该死的命运。韦昌则显得更加暴躁易怒,时常因动作慢了些或洒了点粥而招来鞭打,眼神中充满了戾气。
风雪愈发酷烈。这一日,赈济所外排起了比往日更长的队伍。严寒和持续的封锁,让更多的百姓陷入困境。杨骏和几个同被罚役的士族子弟,穿着单薄的囚服,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地抬着一袋袋粟米,艰难地往赈济所粮仓搬运。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脚下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杨骏脚下一滑,肩上的粮袋脱手滚落,沉重的麻袋砸在地上,裂开一道口子,金黄的粟米顿时撒了一地。
“废物!连袋粮食都扛不住!”监工怒吼着冲上来,手中的皮鞭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杨骏的背上!
火辣辣的剧痛让杨骏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冰冷的雪泥瞬间灌入口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监工一脚踩住肩膀:“给老子舔干净!一粒米都不许糟蹋!”
屈辱、寒冷、疼痛、饥饿……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杨骏趴在冰冷的雪地上,看着眼前散落的粟米,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他想起了家中温暖的炭盆,精致的点心,父母虽严厉却充满期许的目光,想起了太学里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而这一切,都因为自己的骄纵、跋扈和对那个“泥腿子”的欺凌,彻底葬送了。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淹没了他。这粟米,是无数像董小禾家人那样的百姓赖以活命的口粮,而他,曾经视之如草芥。
就在这时,一双穿着破旧草鞋、沾满泥雪的脚停在了他面前。杨骏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他此刻最不愿面对的脸——董小禾。
董小禾是被尹赏博士特意派来给赈济所送一批新抄录的《救荒本草》图册的。风雪太大,尹博士担心年迈的赈济所管事看不清图样。他刚走到粮仓附近,就看到了这令人心酸的一幕。
四目相对。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
杨骏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瞬间布满了羞愤、狼狈和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对董小禾的辱骂和殴打,想起了踩在那素帛上的靴底,想起了那句“贱民只配刨地”的恶毒言语……此刻,自己却以最狼狈不堪的姿态,匍匐在这个“贱民”的脚下。巨大的反差,让他无地自容。
董小禾静静地看着地上哭泣的杨骏,看着他背上囚服渗出的血痕,看着他冻得开裂流血的双手,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悔恨与绝望。很奇怪,预想中的快意恩仇并未出现。眼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带给他无尽痛苦的少年恶霸,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如此……可怜。他想起了祖父佝偻的背影,想起了父亲因伤病而痛苦的咳嗽,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雪泥中绝望的挣扎。苦难,原来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监工不耐烦地又要挥鞭。董小禾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杨骏身前,对着监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平静:“大人息怒。风雪路滑,失手难免。这些粟米,小子帮杨…帮这位罪役一同收拾干净,必不糟蹋一粒。请大人高抬贵手。” 他没有称杨骏的名字,也没有用任何羞辱性的称呼。
监工认得董小禾是太学常来送书的人,又见他态度恭敬,哼了一声:“动作麻利点!”便提着鞭子走到一旁去呵斥其他人了。
董小禾默默蹲下身,开始用手小心地将散落在雪泥中的粟米捧起,放回破损的麻袋里。他的动作仔细而专注,仿佛在捡拾最珍贵的珠宝。
杨骏呆呆地看着董小禾的背影,看着他冻得通红却动作麻利的手,看着他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却干净整洁的旧襕衫。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强烈的羞愧、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激。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背上的疼痛,也默默地蹲下身,学着董小禾的样子,笨拙而用力地将沾着泥雪的粟米捧回麻袋。冰冷的雪泥刺痛了他手上的冻疮,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怨恨的泪,而是混杂着悔悟和某种释然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