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劳成疾”!这四个血淋淋的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反复地、残忍地切割着刘禅的神经。相父的身体,早就被这无休无止、沉重如山的国事,被这连年征伐、耗尽心力的战争,一点一点地掏空了!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灯油,燃烧着自己残存的心力,只为给这风雨飘摇、危如累卵的季汉王朝,争取一丝喘息之机,延续一线渺茫的希望!一股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刘禅的心脏——要是相父倒下了……这个念头如同最深的梦魇,一旦升起,便疯狂滋长,瞬间将他拖入无底的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彻骨的寒意让他如坠深渊!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然而,脑海中那些不受控制的、来自“未来”的画面碎片却更加清晰地闪现出来:五丈原萧瑟的秋风、夜空中骤然陨落的星辰、随之而来的整个季汉大厦轰然崩塌的烟尘与绝望……不!绝对不行!刘禅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嘶吼。既然上天让他窥见了这残酷未来的一角,那么,改变这一切,竭尽全力救下相父,保住这摇摇欲坠的季汉江山,就是他刘禅此生必须完成的使命!这不再是一个旁观者的悲悯或感叹,而是关乎他自己性命、关乎相父性命、关乎整个国家存亡的背水一战!是命运给予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救赎机会!
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下,眼前的帛书彻底模糊成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被强行堵在喉咙深处,只能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嘶鸣,最终融入了殿外永无止境的、单调的雨声里。只有那盏孤独的雁足灯,摇曳着微弱却顽强的光芒,无声地见证着这位年轻帝王内心席卷天地的风暴,以及那在绝望深渊中艰难萌生、带着血泪的绝绝意志。
时间,在这片死寂与呜咽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泪痕被殿内的阴冷空气风干,紧绷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异样的不适感。刘禅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眸子里那份属于年轻天子的茫然、无措、甚至是一丝被宠溺惯出的软弱,已经被一种沉重的、冰冷的清醒所取代。巨大的、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和如山岳般的责任面前,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冷的、坚韧的求生意志,如同在废墟中顽强钻出的新芽,在他心底破土而出。他不再仅仅是为相父那油尽灯枯的身体忧心如焚,他开始尝试以一种全新的、带着“预知”般残酷视角的目光,重新审视相父倾注了全部生命、正在全力推动的那场宏大的北伐战争本身。
北伐…北伐…这两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蜀汉帝国本就孱弱的肌体上,也带着毁灭性的灼痛,烙印在刘禅的心头。它们不再是史书上轻飘飘的战略名词,不再是相父奏表中充满理想光辉的宏图,而是悬在季汉头顶、不断滴落着血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猛地站起身,沉重的身躯带动了宽大的龙袍。没有理会因久坐而酸麻的双腿,他大步走向紧闭的雕花木窗。伸出手,用力推开那扇隔绝内外的沉重窗棂。
“呼——!”
一股裹挟着浓重雨腥味和泥土气息的凛冽寒风,如同冰水般猛地灌入殿内,吹得案头的灯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也将刘禅宽大的袍袖吹得猎猎作响。这股寒意刺骨的狂风,却让他因混乱和悲伤而昏沉的头脑瞬间为之一清!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湿冷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和那些不属于此地的纷乱杂念一并驱散。此刻,他只是刘禅!是大汉皇帝刘禅!是这片被崇山峻岭和漫天阴雨封锁的蜀地之主!
宫苑深深,层楼叠榭在连绵的雨幕中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远处高大宫墙的轮廓,在灰暗沉重、无边无际的天幕下,显得模糊而压抑。这座名为“锦官”的蜀地都城,在季春三月的淫雨霏霏中,失去了所有的明媚与活力,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它像一个用金玉雕琢的巨大牢笼,也像极了被秦岭、大巴山等险峻山川死死困锁住的蜀汉帝国本身——看似富庶安宁,实则困顿艰难,举步维艰。
连年征伐!府库日虚!民力疲敝!
这十二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反复地在刘禅的脑海中炸响!这不是他凭空臆想出来的恐怖图景,而是尚书台每日呈送到他御案前、那些奏报上冰冷数字背后所揭示的、残酷到令人绝望的现实!此刻,这些现实与他脑海中闪过的、关于“蜀汉困局”的“未来”碎片完全吻合,相互印证,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具体,也无比紧迫!
益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那不过是太平盛世时的传说!自从先帝刘备入主西川,紧接着荆州痛失、夷陵大败,蜀汉的元气便已遭受重创,根基动摇。是相父诸葛亮,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推行屯田,恢复生产,又亲率大军深入不毛,七擒七纵平定南中叛乱,才勉强让这残破的江山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气,国库里积攒下些许家底。然而,自从去年(建兴四年,公元226年)魏文帝曹丕驾崩的消息传来,相父便力排众议(或许朝中根本无人敢反对他),坚决要出师汉中,厉兵秣马,筹备北伐。大军一动,那耗费的钱粮物资,简直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疯狂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
粮秣! 这是最致命的枷锁。从号称“天府”的成都平原,征调来的粮食,需要翻越那“难于上青天”的千里蜀道——褒斜道、子午道、傥骆道……哪一条不是悬崖峭壁,栈道凌空?多少民夫肩挑背扛,在陡峭湿滑、泥泞不堪的山路上日夜跋涉?沉重的粮袋压弯了他们的脊梁,耗尽了他们的生命。一个不慎,便是人粮俱毁,坠入万丈深渊!又有多少肥沃的良田,因为精壮的劳力被源源不断地征发去运粮、去打仗而无人耕种,最终荒草丛生?尚书台的奏报里,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反复强调着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从蜀中腹地运抵汉中前线一斛(约一百二十斤)粮食,路上的人吃马嚼、损耗丢弃,竟要消耗掉九斛!十不存一!国库里那点本就不丰厚的存粮储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干涸下去。那些关于蜀道艰险、运粮损耗巨大的“未来”片段,此刻在刘禅眼前化作了无数民夫疲惫麻木、骨瘦如柴的身影,化作了道路上散落的破旧草鞋和森森白骨,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军械! 这是北伐机器的獠牙利爪。诸葛亮引以为傲的连弩、将士们赖以保命的铠甲、战场上消耗如流水的刀枪箭矢……哪一样不需要海量的资源和人力的投入?将作监的工匠们被勒令日夜赶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昼夜不息,通红的炉火映照着他们布满血丝、疲惫到麻木的双眼。铁官处的冶炼炉烈焰熊熊,昼夜不熄,吞噬着从各地艰难开采来的矿石。征伐的木材堆积如山,巴蜀山林中参天的古木被成片伐倒。蜀地有限的铜铁、竹木资源,都如同被投入了饕餮巨口,被这架名为“北伐”的庞大战争机器疯狂地吞噬、消耗。刘禅仿佛能听到那炉火在风中呼呼作响的咆哮,能闻到铁水沸腾的焦糊气味,能看到工匠们因长期劳作而变形的手指和呆滞绝望的眼神。每一次胜利的捷报背后,都是后方无数工匠和资源无声的枯竭。
赋税! 这是勒紧在百姓脖子上的绞索。为了支撑这庞大的、仿佛无底洞般的军费开支,州郡的赋税被加了又加,徭役被征了又征。尚书台每天送来的奏报里,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幅幅惨绝人寰的图景:“某郡流民新增三百余户”、“某县鬻儿卖女者数十起”、“某乡饿殍盈于道”……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刘禅的心上。百姓卖儿卖女,只为缴纳沉重的赋税;背井离乡,只为逃避无法承受的徭役。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哭声遍野!相父治理蜀地,素以法度严明、公正廉直、体恤民力着称,他何尝忍心?然而,面对这巨大的战争消耗,面对前线将士嗷嗷待哺的需求,即便是相父,也只能是勉力维持,杯水车薪。蜀地的民力,早已被压榨到了极限,就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强弓,弓弦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随时都可能“嘣”的一声彻底断裂!那些关于“苛政猛于虎”、“民有菜色”的“未来”描述,此刻在刘禅的想象中,具象化为荒野中倒毙的饿殍,化为集市上插着草标、眼神空洞的孩子,化为无数双伸向天空、绝望乞求的手。
刘禅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椒房殿内。金碧辉煌的梁柱,雕龙画凤的屏风,价值连城的玉器陈设……这一切华丽的宫阙之下,掩盖的却是日益空虚的国库和民间凋敝、民怨沸腾的现实!他想起前几天去成都城外谒祭先帝惠陵时,车驾匆匆路过乡野看到的景象:本该是春耕繁忙的时节,许多田地却荒芜着,长满了杂草;村落破败不堪,十室九空;侥幸看到的几个农夫,也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这与相父在《出师表》中殷切期盼的“民殷国富”的理想图景,差距何止千里万里!这满目的疮痍,才是他刘禅治下的真实江山!
而他的相父,他敬若神明的相父诸葛亮,此刻正呕心沥血,日夜操劳,拖着那副早已被掏空的病体,在秦岭脚下寒冷的汉中军营中,整顿着那支同样疲惫不堪的军队,殚精竭虑地谋划着那看起来悲壮无比、实则希望渺茫如沙的“克复中原,打回旧都洛阳”的宏图。相父的忠诚,天地可鉴;相父的执着,日月可昭!但是,这条路,真的能走通吗?仅凭蜀汉这偏安一隅的益州之地,去对抗占据了大半个天下、坐拥中原膏腴之地、人才济济、兵精粮足、根基深厚的强大魏国?就算相父智谋通天,用兵如神,能够取得一些战术上的胜利(比如记忆中那场即将发生的、辉煌却也惨烈的街亭之战),但对整体国力弱小的蜀汉来说,每一次胜利,何尝不是一次更深的元气损伤?一次更重的内出血?曹魏地广人稠,家底雄厚,他们耗得起,拖得起,可以承受十次失败。而蜀汉,一次像夷陵那样伤筋动骨的大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那些预示结局的画面——五丈原的秋风、陨落的将星、随之而来的山河破碎、宗庙倾颓——像一幅冰冷沉重的铁幕,高悬在季汉王朝的头顶,也悬在刘禅的脖颈之上。
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在刘禅的胸腔里翻腾、冲撞: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改变!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相父停下这看似悲壮崇高、实则可能将整个季汉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北伐车轮!这不是为了苟且偷安,不是贪图享乐!是为了真正地积蓄力量,是为了让这疲惫不堪的国家和百姓得以喘息,是为了在绝境中寻找到一条更有希望、更可持续的生路!他必须用行动,用结果,亲手撕碎后世强加给他的“扶不起的阿斗”这耻辱的标签!这决心,既是为了救相父那风中残烛般的性命,更是为了救他自己,为了救这千千万万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蜀中子民,为了挽救这摇摇欲坠的季汉江山!
“来人!”刘禅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因为刚才的激动而带着一丝沙哑,但其中蕴含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前所未有的威严,却如同金石相击,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地回荡开来,震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那个“朕”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沉甸甸的、不容侵犯的分量从他口中说出,不再仅仅是一个空洞的称谓,而是一种意志的宣告,一种责任的担当,一种命运的挑战!
侍立在殿外、早已被殿内压抑气氛和隐约呜咽惊得惴惴不安的黄门侍郎董允,闻声立刻躬身趋入:“陛下有何吩咐?”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年轻皇帝那与平日迥异的、带着泪痕却冰冷坚毅的神情。
“闭门谢客!自即刻起,没有朕的亲诏,任何人不得踏入椒房殿半步!敢有擅闯者,视同谋逆!”刘禅的目光如电,扫过董允,那眼神中的寒意让这位素来持重的老臣心头一凛,竟不敢直视。
“诺!臣遵旨!”董允不敢有丝毫犹豫,深深一躬到底,倒退着快步出殿,传达这非同寻常的旨意去了。
刘禅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他大步流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走向殿后那间专供他静思的小室。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被内侍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殿外那永无止息的、仿佛在为整个帝国命运哭泣的连绵雨声。那雨声,被厚重的门扉阻挡后,变得沉闷、遥远,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呜咽。
静室之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自己怦怦的心跳在耳边轰鸣。案上,一盏更小的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方寸之地。刘禅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卷摊开的《出师表》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迷茫,不再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要在这片死寂中,在这方寸孤灯之下,为这困锁于蜀地的季汉之龙,为那呕心沥血的相父,也为自己,寻一条生路!一条逆天改命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