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之局,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陆昶心头。马车粼粼驶向城外别业,窗外掠过的田园景致,在他眼中却化作了层层叠叠的权谋舆图。他闭目假寐,脑海中翻腾的,却是古往今来无数智士能臣的浮沉身影。
他想起了张良。于博浪沙孤注一掷,椎击始皇车驾,何等胆魄,何等决绝!然则事败之后,也只能隐姓埋名,亡命下邳,一身惊世之智,在秦廷这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能作用于自身存亡,奔波于藏匿之间。非其不智,实不得势。彼时,他不过是浪花一朵,试图撼动泰山。
他又想起了陈平。少时家贫,及长,“富人莫肯与者,贫者平亦耻之”,连娶妻一事都困于世俗,受尽乡里白眼。其智计虽在乡邻阡陌间已显峥嵘,可运筹于分肉之间,令父老赞其“善宰”,然此等“毫巅之智”,于天下大势,何异于隔靴搔痒?直至后来投奔刘邦,得展其才,方能六出奇计,助定汉室江山。非其早年愚钝,实无平台可依。
李斯观仓鼠与厕鼠之叹,言犹在耳。“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同为鼠辈,居于仓廪,则食积粟,安居无忧;困于厕圂,则食不洁,惶惶终日。非厕鼠不若仓鼠机敏,实所处之位不同,其智其能所能达成的效果,便有云泥之别。一人之智,纵能妙算无疑,若无势位加持,其谋如无矢之弓,难穿鲁缟;而一旦手握重权,举国之力皆为其所用,即便中人之资,其所能推动的变革,所能成就的功业,也远非孤身智士所能企及。
势也,时也。
智略如舟,时势若水。水积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风未起时,纵有万里之志,亦只能困于浅滩。
此刻的他,陆昶,东海县公、郡守,看似位高,实则亦然。面对天师道这张深植于朝野上下、盘根错节的巨网,他个人的智慧与勇力,便如同当年搏浪之张良,显得单薄。他看破了对方的引诱,洞悉了皇陵的杀机,那又如何?他依旧被这阳谋推着,走向那禁忌之地。因为他势单力孤,因为他能动用的力量,远不足以从正面撼动这阴谋。
马车微微一顿,别业已到。
此地清幽,远避尘嚣,正是“静养”的绝佳所在。然而陆昶的心,却无法获得片刻安宁。他屏退左右,独坐书斋,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
“不得势……则智难施……”他喃喃自语。
硬闯皇陵,是自寻死路。佯装不知,则坐视对方阴谋推进,待其三月初三发难,一切皆休。他需要破局的力量,需要借势。
谢玄的州兵,固然是一股强援,但远在徐州,且无诏令不得擅动,更不能卷入这等涉及皇权的敏感事件。谢安的声望与智慧,或可借重,但谢氏家族牵涉太深,一举一动皆在各方注视之下,难以施展雷霆手段。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玉佩上。叔祖父亲……他们当年是否也面临着类似的困境?空有济世之志,清修之念,却困于道内激进派的排挤与阴谋,最终只能黯然离去,留下后手,期待后来者。
后来者……
陆昶眼中猛地闪过一丝亮光。
他为何一定要单打独斗?天师道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那温和派的张弘,其警告虽有可能是诱饵的一部分,但焉知其中没有几分真实的焦虑?那隐修派的残余势力,他们对现任领袖孙泰的激进路线,难道就真心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