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在燕军铁桶般的围困中,艰难地迎来了第十七日的黎明。
寅时末,天色尚未全明,青灰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城垛狰狞的轮廓。陆昶如同过去十几个清晨一样,准时出现在北门城楼。他拒绝了亲兵递上的热粥,只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便径直走向那个他特意选定的观察位置。这里视野极佳,能将燕军主营大半尽收眼底,更是观察各营区清晨生火造饭、炊烟升腾情景的最佳地点。
在他身后,一名心思缜密的亲兵早已备好炭笔和一张特意处理过的牛皮纸,纸上勾勒着燕军营区的简易分布图,准备记录。这已是他们进行此项“功课”的第七天。
“时辰到了,仔细看,仔细记。”陆昶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但目光却清醒锐利如即将扑食的猎豹。
随着营中梆子声隐约传来,燕军营寨各处,开始有炊烟袅袅升起。在黎明清冷空气中,灰白色的烟柱笔直而上,逐渐连成一片。
陆昶屏息凝神,视线缓缓移动,口中低声报出数字:
“卯初一刻,甲区,起烟…六十八处。”
亲兵迅速在图纸对应位置标记。
“乙区,起烟五十五处。”
“丙区,起烟四十九处…”
他的语速平稳,确保亲兵能跟上记录。这不是漫无目的的计数,而是他坚信,再高明的伪装,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细节观察中露出破绽。
当最后一处炊烟在较远的南营区升起并稳定后,陆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心中进行最后的核算。他缓缓报出总数:“四百一十三处。”
亲兵快速加总了图纸上的标记,确认道:“府君,无误。比三日前同一时辰的记录,多了十七处。比七日前的记录,则多了一百零四处。”
这个数字,让刚刚登上城楼的高啸听得清清楚楚。他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疑惑,快步走到陆昶身边,低声道:“府君,慕容垂这每日生火做饭的灶台,怎么不减反增?而且还多了这么多?难道他又增兵了?”
陆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炊烟缭绕的燕营,他抬手,指向营寨深处,问道:“高啸,你来看。眼前这燕军营寨,旌旗、营帐、巡逻队列,与十日前此地时相比,有何不同?”
高啸依言凝神望去。但见燕军营垒依旧森严,鹿角壕沟完备,望楼箭塔林立。各色旌旗在晨风中招展,数量似乎比之前还要密集一些。一队队巡逻士卒盔明甲亮,步伐整齐,往来穿梭,鼓噪声、操练呼喝声隐约传来,俨然一副大军云集、严阵以待的景象。
他仔细看了半晌,迟疑道:“末将愚钝…观其声势,似乎…似乎比前几日更为严整喧嚣,并无不同啊。”
“正是这‘看似并无不同’,才是最大的破绽!”陆昶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你被这表面的‘声势’迷惑了。来看那里——”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燕营东南角一片区域,那里“燕”字大旗和各色将旗插得格外密集,营帐排列也显得格外拥挤。
“那片营区,按照旗帜和营帐数量推断,至少应驻扎五千人马,是慕容垂麾下大将慕容德的旗号所在。”陆昶语气平稳地叙述,“然而,自三日前起,你可曾见过有超过五百人的队伍从那里开出进行操练?昨日午后,我在此处观察了整整一个时辰,出入那片营区的士卒,加起来不足百人次,且大多步履松散,神态慵懒,搬运的多是柴草杂物,绝非精锐战兵应有的气象!”
高啸经他点醒,再凝神细看,果然发现那片营区虽然旗帜招展,营帐林立,却缺乏一种大军驻屯应有的“活气”与“杀气”,更像是一副精心布置的、静态的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