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颍川庾氏的女郎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岩岩如孤松,巍巍若玉山。竟不想…寒门之中,真有此等人物。”她的评价已然带上了几分由衷的欣赏。
谢道韫没有参与姐妹们的低语。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陆昶。看着他从容行礼,看着他坦然站立,看着他以一人之躯,坦然面对整个森严的、对他充满恶意的体系。她的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有欣赏,有担忧,更有一种仿佛见证历史般的微妙悸动。她之前那句“皮相之观,终是虚妄”似乎言犹在耳,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其内在的气度风华,是连最朴素的衣袍也无法掩盖的。她下意识地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却忘了去饮。
整个大堂,在极致的寂静之后,开始响起一些极其细微的、压抑不住的嗡嗡声。那是无数人在震惊之后,忍不住交换眼神、低声惊叹的声音。
副中正周闵最先从这片刻的凝滞中反应过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脸上重新堆起那副看似和蔼、实则疏离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似乎比之前更加刻意了几分。
“哦?你便是吴郡陆昶?”他拖长了声调,目光在陆昶身上上下扫视,如同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近日以来,你的名头,在这建康城中,可是响亮得很呐。”
这话听起来似是调侃,实则暗藏机锋,意在暗示陆昶名不副实,或善于钻营。
陆昶闻言,再次微微躬身,声音清朗平和,既不因这“称赞”而欣喜,也不因其中的暗刺而恼怒,只是坦然应答:“回禀明公,晚生确是陆昶。些许虚名,不过是以讹传讹,街谈巷议之作,实不敢当‘响亮’二字。今日得见诸位明公,正是为请益学问,斧正得失而来。”
言辞谦逊,却滴水不漏,轻轻巧巧地将“名头响亮”归为市井流言,并将自己置于求学请教的晚辈位置,姿态放得极低,反而显得周闵之前的发问有些轻浮。
周闵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干笑两声:“呵呵,年纪轻轻,倒是懂得自谦。也罢,闲话少叙。”他脸色一正,翻开了名册,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陆昶,你既出身吴郡陆氏,虽非显支,亦算书香传家。今日中正品评,乃为国选材,考教的是真才实学,而非虚名浮议。你——可准备好了?”
最后的问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向堂中那抹孤直的靛青色身影。
风暴,即将真正降临。
陆昶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迎向周闵那审视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坦然应道:
“晚生——恭请明公问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