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山河也跟着父亲跪在地上,学着父亲的样子,默默地祈祷着:
“爷爷,我是你的孙子,以前不懂事一直没来看你,你大人大量原谅孙儿,希望你能保佑我们一家人健康安乐,保佑孙儿心想事成……。”
炊烟袅袅、香火绵绵,那一刻的沈山河跪在坟前,凝视着眼前的青石墓碑,听清风吹过坟前的树梢,那是苍老的叹息,是祖先的回应,恍恍惚惚中似有一扇时空的大门缓缓开启——
“爷爷。”沈山河呢喃着一个从来未曾叫出过却在心底辗转过千百度的字眼,喉头却像被生锈的镰刀割开般哽咽疼痛。记忆中从未有过的身影,与那些在老家堂屋的神龛下蜷缩成灰的往事,此刻正顺着香火的青烟,在他眼前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
遥远的时空深处浮现出马灯的昏黄。赤脚踏过泥泞的青年,正把最后一粒稻谷撒在新开的田地里。沈山河看见自己正蜷缩在青年怀里的粗布衫中,听着他胸腔里滚烫的鼓点,那是尚未被苦难吞噬的呼吸,比此刻自己腕表的滴答更接近生命的原初。
纺车在虚空中启动,麻絮纷飞如雪。他忽然懂得父亲眉间永不融化的霜,懂得那些被父亲反复咀嚼的陈年往事为何总带着新垦土地的潮气。当老水牛的犄角划破黎明的水雾,他甚至嗅到了稻田深处的铁锈味——那是爷爷犁铧割开泥土时,溅起的大地的血。
香灰漫过指尖时,沈山河突然感到掌心传来温热的跳动。碑身正将储存百年的温情倾泻而出,那些被苦难腌制的黎明、被离乱揉碎的月光,随着袅袅烟火消散在空气中,然后在他一次次的呼吸时融入了他的肺他的心他的血肉之中,沿着他的血脉溯流而上,他听见无数个自己在胸腔里苏醒,那些在战火中跋涉的、在饥饿里倔强的、在平凡日子里闪光的先祖们,正将脊梁的硬度注入他的骨骼。
那一刻,沈山河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从血肉到心灵的全身心的洗礼,他若换体重生、如凤凰涅盘。
那一刻,沈山河才深彻感悟到了什么是“血脉”,什么叫“传承”。
祭拜过爷爷后,沈山河父亲又带他在周围找到曾祖和高祖的坟墓同样的仪式祭拜了一番。
其间也碰到了其他来扫墓的人,大家也基本认识,而这时的沈山河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似有若无的牵扯,一种另样的情感。然而此时大家都只低声寒暄几句便作罢,决不做平常的热情爽朗。
沿途路过其他坟莹时,沈山河父亲便顺带的告诉他这是第几代先人,那是哪一支的祖上。
祭完高祖之后,沈山河父亲再没有往上溯源而是直奔一代祖,也就是当年第一个来到这一方土地开枝散叶的人。乡下祭祖基本都是这样,近的祭三代,最多五代,五代以上则为“出五服”,表示亲疏关系已经淡了,可以不再往来了。远的则祭第一个扎根当地的祖先称之为“一代祖”。除此之处,最多再祭一下姓氐源起的共姓先祖。这与木工师傅除了祭授业恩师之外也祭木匠共祖鲁班如出一辙。
按理沈山河父子俩是要去给他们的木工师傅(师爷)上坟扫墓的,但是隔得太远只好作罢。只好回去在家中摆上香案遥祭一番了。
大致的告诉沈山河一些祖先的情况之后,他父亲讲起了这片祖坟形成的历史。
据说,当年的一代祖是个猎人,他在一次进山打猎时,发现一只白色的兔子,那时候,不论兔子也好,还是鸡羊牛马,不管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出现那种纯白毛发的都是极为罕见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从未见过,所以一旦出现,便被视为“祥瑞”,是绝不可错过的。一代祖见此“祥瑞”,自然是穷追不舍,最后一路追到此地,白兔消失不见,一代祖认为这是“祥瑞”隐身之所,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嘱咐后代子孙,待他百年之后,将他葬于该地。自他葬下之后,他的儿子的心愿自然是要葬在父亲身边,然后是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就这样,这里就成了祖坟山,凡是后代子孙,除了远走他乡的及少数情况特殊的,皆以入了祖山方为安,只是现在,山林承包到户,这里成了私产,原有的不会动你的,但后来的想要再葬就得经了业主的同意,或出钱买或以其它什么换。
祭完祖先之后,沈山河的父亲带着沈山河又去了另一个山头,那里是沈山诃的奶奶。这次就没有现成的便宜可捡了,父子俩一路砍过去,历经千辛万苦才与奶奶作了一个隔着时空的交流。
此时,山间的雾气渐渐散去,仿佛是逝去的人们收到了亲人的心意后纷纷离场。霞光透过云层洒在大地上,在山林间交织出飘渺的思絮,给这人世间平添了几许颜色。父子俩的身影在阳光中渐渐远去,但他们对祖先的敬意和对亲人的思念,却永远留在那一堆堆的黄土之下,留在了这清明时节的记忆里。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父子俩用他们的行动诠释了清明扫墓的意义,那是一种精神的洗礼,是对过去的缅怀,对现在的反思,对未来的期许。
逝者已矣,生者珍重。
……
再回到小镇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人间,那些飘摇在街道的招魂似的白坟纸没了踪迹,那些陈列在店铺门口散发着陈腐气息的黄钱纸也不见了影子,小镇又恢复了曾经的喧嚣与灵动。
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毫无变化。但当再次面对小妮子的诱惑时,沈山河心间常常莫名的闪过一丝血脉延续、生息繁衍的念头。在与异性之间的纠葛中,不再是往日单纯的爱欲之感,总感觉多了一份什么东西,让他忍不住去反索和沉思自己的行为及情感。
而在面对刘季明时,他的心思也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原本的他教刘季明木工只是抱着一种完成任务,顺带着为自己的前路垫一块砖头的想法,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好像多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那种虚无缥缈若隐若现的感觉困惑了沈山河好几天,直到某一天清晨偶尔见到街坊邻居家的小孩放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时突然灵光一现——责任。
是的,是传承、是责任。就像小时候上学一样,那时的沈山河总感觉到读书是一种任务,是父母、是老师、甚至是社会强加给他的一个他不得不为的任务。直到如今走上了社会,接触过社会的种种之后,他才醒悟过来,读书不是谁派给他的任务,而是他本应承担的责任,一个为自己的前程、为家人付出而应承担的责任。
我们许多的人总是一味的索取,总觉得父母亲人 应该对他怎样怎样。
我们总在丈量生命的刻度时,习惯把索取当作游标卡尺——抱怨父母的港湾不够温暖,数落亲人的支持不够力度,计较社会的馈赠不够丰盈。却忘了炊烟升起的每个清晨,都有人在灶台前揉碎自己的光阴;每个看似寻常的姓氏背后,都叠压着无数代人负重前行的辛酸。
就像老宅门前的溪流总在向下浸润土地,而村口的老槐树永远向上承接天光。那些口口声声\"应该\"的索取者,可曾想过先辈的墓碑下封印着的艰难求生的背影,那一个个的也是曾经如你我般的鲜活生命。当我们计较父爱是否如山海磅礴时,父亲正把山海般的压力碾成细沙,一粒粒铺成我们远行的路。
香火传承从来都是有来有回的。跪在祖坟前的新生代,终将成为后人跪拜的旧石碑。此刻掌心接过的三炷香,既是告慰先人的青烟,也该是点燃自己的火种——毕竟祠堂梁上悬着的\"荫庇子孙\"匾额,是用无数代先人的血汗榫卯而成。当我们伸手触碰家族年轮时,该让掌纹里也长出年轮应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