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红着眼眶把本子塞给他时,那些未竟的梦想和眼前白发钻入青丝的母亲心痛的眼神以及被岁月的刻刀刻满痕迹的脸的父亲隐藏着的低沉叹息,此刻像荆棘般扎进心口,他骤然心痛如刀绞,他突然明白,他的生活不止是他一个人的,高考的失利也不是生命的休止符,而是青春的另一种开场——它让我们懂得,人生从来没有标准答案,那些失败,只是在黑暗中摸索的脚步,终将长成属于自己的光,延续前行的路。
沈山河虽然暂时走出了高考失利的阴影,但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依旧让他无比纠结。复读是一个选择,但他已经对高考的那套模式感到厌倦。他害怕再次经历那种压力,不想再去挤那根独木桥,不想再次品尝被挤落水中那种湿淋淋的感觉。何况,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学得了的学到了,学不来的,再来一次,也不过如此。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去验证“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的意境。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没了那个人的陪伴便已失去了学习的乐趣,把时间浪费在调整心态上,复考的成绩多半是好不到哪去。何必用铁定的煎熬去换一个渺茫的希望。
那上个民办的大学呢?那个时候改革开放的浪潮尚未消散,“下海”的扑通声此起彼伏,各种社会办学,私人办学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都是不包分配的,最多给你个“推荐工作”。这和他在乡下学一门手艺,吃技术饭有什么区别?而且沈山河又岂能忍心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上学的那份开销勒住脖子,搭上半条命。
于是,沈山河彻底打落尘埃,又回到了原点。山还是那山,河还是那河,沈山河还是沈山河。他去村子外转了一圈,看了看山外的五彩缤纷又灰溜溜的回来了,一切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但真的还能一样吗?毕竟,见识过星空浩翰的人岂甘于守着井口那块巴掌大天。他已不屑于与村民在这一块早已贫瘠的土地上争食,过着娶妻,生子,养娃。娃养大了又娶妻,生子,养娃……子子孙孙,没完没了的日子。就像树上的叶子,长了掉,掉了长,岁岁如旧,年年如此。那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路。他沈山河自有他自己的星辰大海,他的梦里自有乾坤。他决心遵循内心的召唤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哪怕这条路通向悬崖,通向深渊。
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路的风景。
在那个蝉蜕蛇解的燥热时节,沈山河攥着用作业纸临时卷成的烟卷,最后一次也是平生第一次蹲在门槛上陪着父亲抽着旱烟,辛辣的烟味直冲喉鼻,薰得他止不住的咳,咳得巴心巴肺,咳得鸡飞狗跳,咳得泪眼滂沱。
“想好了?”
父亲问。
“想好了。”
他答。
“唉……”
父亲叹了口气,最后重重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再不多言。反手在门坎上磕掉烟灰插到腰带上转身进了屋去给儿子收拾行头,脚上的解放鞋踢到门坎发出闷响。母亲正在灶台前揉面,她青筋暴起的手臂将最后一团面团啪的一声甩在案板上时,鬓角渗出的汗珠正砸在泛黄的玉米面里。
沈山河决定用民间艺人最传统的方式——如朝圣般挑着全套行头,走村串乡讨生活。那时候还没有“打工”一说,镇上把出远门讨生活叫“跑广”,因为十个出去的九点九个都是去的广东。但沈山河不想“跑广”,他好歹也是村里学历最高的,好歹也被戏称过“秀才老爷”。他要走一条和他们不一样的路,他要以最虔诚的心,最踏实的脚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顺便,他还要去追求内心最深处隐藏着的那个虚无飘渺的梦——找寻散落在民间的《鲁班书》。
他想看看古人的智慧到底到了一个怎样的高度;他想让他们重见天日。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只有一日三餐。
最重要的是,他想弯道超车,追上那个离他远去的身影,为她、遮满天风雨,为她、铺一地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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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上还挂着去年春节系上的红丝带,虬结的老树干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树瘤在雾霭中显出青灰色,如恶魔张眼。那些凸起的疤节沈山河从小看到大,此刻却像无数双欲言又止的眼睛。母亲突然抓住他的袖口,粗粝的掌纹硌得腕骨生疼。她的手在去年冬天皲裂得更厉害了,洗了三十几年红薯的手浸在冰水里,总能准确摸出藏在泥块里的根茎。
离别的路总是沾着晨露与黄泥,像条挣不脱的脐带,一头系着故土,一头连着未知的远方。沈山河紧紧攥着母亲用化肥袋改制的帆布包,包里三层布鞋垫还带着灶台的余温,那是她连夜缝制的——针脚穿过三层粗布,她缝补的是儿子与家乡之间细密的牵挂。
肩头挑着全套木匠行头,全是常用的斧、凿、刨、锯,墨斗、曲尺之类。那曾是父亲走村串户的行头,也是他幼时的玩具,而今则是他这艘人生的船赖以起航的风帆。
父亲在老槐树下停了下来,抽出旱烟点上,青烟裹着槐花树的清香袅袅盘旋。他虬裂的手举起又放下,在烟火明灭间机械似的摆了两下。那双曾打制过精美家具打造过温馨家园的手,此刻试图丈量出异乡的距离,拂拭着游子即将走过的路。他渴望能再像以前一样自己挑着担子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儿子。母亲发梢凝结的露水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银光,那青丝早已不再油亮。哆嗦的嘴唇重复着昨夜重复了一千遍的话。皲裂的手执意着要挥舞在晨曦里,不肯放下去擦拭脸上的泪。仿佛那是一面旗帜,标示着家的方向,不敢放下……
沈山河故作随意的挥挥手,不敢回头。虽然以前也无数次离开家,但那每一次的离开他都心中有底——知道去的是什么地方,遇到的是什么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会去多久,什么时候会回来。
只这一次,他感觉到前面是一片朦朦大雾,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碰上何事?又何日能得回还?
他在最不能担事的年纪,挑起了自己生活的担子。也在还看不清脚下的路的时候,走上了寻路的路。
山路像条缠在腰间的灰布带,一层又一层。沈山河数着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这片养他育他,敕与他生命,敕与他名字的熟悉的土地在泪眼朦胧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
路过二叔家的苞谷地时,突然窜出的野兔把立在一边的苞谷秆撞得东倒西歪,这让沈山河想起昨晚在灯下数着墙角零零整整纸票的母亲。嘴里不停地念叨:
\"出门在外,钱不要乱花,能省一厘是一厘,但也不能亏了自己,该花的就花,该卖的就实。外面好过就过,不好过就回来,家里给不了你大富大贵,但还能给你口饱饭吃,还能给你遮个风挡个雨……\"
父亲常说“一方水土一方人”泥土沾脚,却最养人。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这养人的黄泥土是有多么的粘人,此刻的他像条挣不脱的绳索,将自已与身后那片熟悉的土地紧紧的拴在了一起,让他举步维艰,步履蹒跚。
站在最后一个能看到家乡的山坡上,沈山河终于忍不住回头了。他看到了还蹲在老槐树下抽烟的父亲,看到了还在挥手的母亲。虽然很远很模糊了,但他脑海里就是这么一幅清晰的画面。他不再忍着,任眼泪肆意的流……
这时耳边响起毕业晚会上同学们最后唱的那首歌: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
却打不开你深深的沉默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
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
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
却不肯说出口
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
却不敢说出口
当你背上行囊 卸下那份荣耀
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
面带着微微笑 用力的挥挥手
祝你一路顺风
当你踏上月台 从此一个人走
我只能深深的祝福你
深深的祝福你 最亲爱的朋友
祝你一路顺风
这一天,苏瑶也踏上了去往京城的列车,独自一人去往他(她)们曾经一起梦想的象牙塔。
就这样彼此擦肩而过,然后又各自前行。
愿你们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