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的风在进竹楼前还带着水汽的软,穿过多节的竹丛时揉出细碎的“簌簌”声,绕着竹楼的吊脚柱打了个转,才钻过半开的竹窗缝。可就在肖雅指尖触到婚纱裙摆那串水晶珠子的瞬间,那风像是被谁从背后猛地扼住了喉咙,连最后一缕扫过她耳尖的凉意都戛然而止——竹楼里原本流动的空气骤然凝固,连挂在横梁下的旧草帽都停了晃,帽檐上沾着的红土细粒还保持着下坠的姿态,悬在离竹楼板三寸的地方。
罂粟花香是跟着风来的,从山脚下那片藏在竹林后的田垄里飘来,原该是轻的,混着晨露的甜,会绕着纱帘转圈圈。可此刻它像被灌了铅,沉甸甸地坠下来,贴在竹楼的木柱上——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竹木纹里,都嵌满了这香,连指尖碰上去都像能沾到一层黏腻的甜。纱帘是去年新换的白粗布,原本风一吹就会鼓成帆,现在却被这香压得垂下来,布面上的细绒都凝着不动,连织进去的棉线头都清晰得扎眼。空气里悬浮的红土细粒更甚,一粒一粒,带着浅褐的光,定在煤油灯的光晕里,像是谁把泼出去的土用魔法冻住了,连最细的那粒都没敢往下落,整个竹楼都成了幅被按了暂停键的画,连光都慢了半拍。
肖雅的手指还勾着婚纱裙摆。那裙摆是她前几天连夜改的,原本太长,她蹲在竹楼的火塘边,就着跳跃的火光,一针一线把多余的布料折进去,缝成细碎的褶皱。裙摆上缀的水晶珠子是县城集市上淘来的,透明的,裹着点廉价的亮,她当时串的时候特意留了点松,想着风一吹会晃出星星似的光。可此刻,她的指节突然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些松垮的珠子瞬间被攥在掌心与裙摆之间,“咔嗒——”第一声响撞在竹楼的静里,像冰裂,紧接着又是“咔嗒、咔嗒”,一串碎响炸开,顺着竹楼板的缝隙往下渗。没等那声音绕到吊脚柱下,就被更沉的静吸了进去——像颗小石子掉进了澜沧江深潭,连个涟漪都没来得及荡开,就沉到了漆黑的江底,连回音都没剩。
她刚才还弯着的嘴角僵在那里。方才说起明天要去江边拍照片时,那嘴角是软的,带着点笑的弧度,连唇瓣都因为期待而泛着润润的光,像沾了晨露的罂粟花瓣。可现在,那弧度被硬生生拉平,唇线绷得笔直,连唇峰都显得锋利。之前藏在嘴角的柔光全褪了,剩下来的只有错愕,像被冷水浇了似的,连唇瓣的润泽都干了,露出点泛白的边。眼尾的细纹也平了——平日里笑起来时,那几道细纹里会盛着煤油灯的暖光,像藏了星星,可此刻它们紧紧贴在皮肤上,平得没有一点起伏。她的瞳孔原本亮闪闪的,映着桌上那盏煤油灯的光,灯芯跳动一下,瞳孔里的光就晃一下,像盛满了碎金子。可现在,那光晃了晃,突然就暗了,像是要碎掉的玻璃,连灯芯的影子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一片沉沉的灰。
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小腹挪。动作慢得厉害,手指先是悬在半空,指节微微蜷着,像怕碰着什么易碎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指尖才轻轻蹭到棉布围裙的布料上——那围裙是她用旧衣服改的,棉布洗得发脆,边缘都起了毛。指尖蹭过的时候,能感觉到布料粗糙的纹理,还有补丁的边。那补丁是浅白色的,比围裙的底色稍亮一点,是她上个月缝的。当时她左手捏着布,右手拿针,针脚歪歪扭扭的,缝完后对着煤油灯看,还笑着跟隔壁阿婆说:“您看,像不像天上飘的小白云?”阿婆当时还笑她手笨,说这白云歪了边。可现在,那“小白云”蔫蔫地贴在布料上,被她的指尖蹭得微微起皱,连边缘的针脚都显得没了力气,像被霜打了的草,再也没了当时说这话时的鲜活气。
竹楼里还是静。只有煤油灯的灯芯偶尔“噼啪”响一下,溅出个小火星,落在竹桌上,很快就灭了。那沉甸甸的罂粟花香还贴在木头上、纱帘上,红土细粒依旧悬在半空,肖雅的手指还停在围裙的补丁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是怕一喘气,就会把这凝固的一切吹碎。
“假的?”
丽丽姐的声音刚飘出来,就像被竹楼里凝固的空气扯了扯,软得像根泡过温水的棉线,尾音发颤,不是那种发怵的抖,是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懵——她喉结轻轻滚了一下,像是想把后半句咽回去再想清楚,可话还是顺着气息漏出来,带着点嗓子发紧的滞涩。她往我这边挪了挪,肩膀轻轻蹭到我的胳膊,棉布短袖的触感软乎乎的,还带着点她身上惯有的皂角香,可这暖意没驱散半分疑云,她眼神里全是拧在一起的困惑,连眼尾的细纹都绷着:“那天他站在橡胶林边拍你肩膀,我就站在你斜后头,离得近得能看见他袖口沾的橡胶汁——那玉扳指的光我能看错吗?是深绿色的,像把澜沧江底的老翡翠抠出来磨的,里面飘着的絮子都看得清,一缕一缕的,顺着扳指的弧度绕,怎么会是假的?”
她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自己的胳膊,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光:“还有夜刀,她自始至终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就按在腰上的刀鞘上——那刀鞘是深褐色的,磨得发亮,露着点银质的刀镡,她按得那么紧,指节都泛白了。我瞅着她眼神,冷得像刚从雪山上凿下来的冰,连看我的时候都带着尖儿,要是这事儿是假的,她犯得着这么紧张吗?”
我盯着丽丽姐的脸,她说话时嘴唇还在轻轻动,可我耳朵里像塞了团湿棉花,只觉得嗡嗡响。后背的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起初是细细的一层,顺着脊椎往下滑的时候,突然变得冰凉,像有条小蛇贴着皮肤爬,滑到腰际就聚成了一小片湿痕。身上的粗棉布衬衫吸了汗,瞬间变得沉甸甸的,贴在背上、腰上,像裹了层刚从红河里捞上来的湿泥——那泥还带着江底的凉,混着竹楼里老木头的霉味和红土的腥气,闷得人胸口发紧。
衬衫左口袋里的流程表硬邦邦的,纸角被折得发脆,正硌在我的肋骨上,每呼吸一下,那棱角就往肉里戳一下,像根小刺。之前丽丽姐用红笔圈住的“宾客接待”四个字,此刻像在我脑子里点了团火,红墨水的颜色烧得眼睛发疼,油墨的味道混着冷汗的咸腥味,从口袋缝里钻出来,烫得人太阳穴突突跳。我下意识地攥了攥口袋,流程表被捏得更皱,纸角戳得肋骨更疼,可我不敢松手,像是一松,心里那点仅存的镇定就会跟着散掉。
丽丽姐往前挪了两步,黑色漆皮高跟鞋的鞋跟敲在竹地板上,“嗒、嗒”声特别脆,在静得能听见呼吸的竹楼里,那声音撞着木柱反弹回来,又落回我耳朵里,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让心跟着缩一下。竹地板是几十年的老竹劈成的,表面被踩得油光发亮,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最深的那道是上周搬喜糖木箱时蹭的,当时木箱角勾住了竹纹,硬生生刮出一道半尺长的印子,现在看着,倒像道没愈合的疤。
她的黑色缎面长裙垂在腿边,走动时裙角轻轻扫过竹椅腿,裙面上沾着的几粒红土掉在地上,“簌簌”一声轻响。那土粒是浅红色的,比米粒还小,落在竹地板上后,还顺着木纹滚了半圈,最后卡在一道细竹缝里,像颗被嵌进木头里的小石子,一动不动了——那红土我认得,是后山特有的土,沾在衣服上就不容易掉,丽丽姐早上肯定去过后山。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指尖那点暗红指甲油的缺口更显眼了。那缺口是不规则的,边缘毛毛糙糙的,像被什么硬东西刮过,露出我记得这缺口是怎么来的,三天前帮肖雅戴金镯子时,肖雅的手太凉,镯子滑了一下,丽丽姐伸手去扶,指尖蹭在镯子的搭扣上,一下子就刮掉了块指甲油。当时肖雅还笑她“美甲白做了”,丽丽姐说“等忙完这阵再补”,可直到现在,那缺口还在,连翘起的甲油皮都没剪,显然这些天,她根本没心思顾这些小事。
“泰国的易容术,能把老佛爷眼角的细纹都画得分毫不差。”
丽丽姐的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像贴着竹楼的木柱往下沉,每个字都裹着点谨慎的滞涩,生怕声音飘远了被什么听去。她说这话时,眼神飞快地扫过竹楼的门和窗——竹门是关得严严实实的,黑褐色的门闩插得紧,木头上还留着常年摩擦的浅沟,连缝隙里都嵌着点红土;竹窗上蒙着层洗得发透的薄纱,纱面上沾着的红土灰不是匀匀的一层,是星星点点的,像没扫干净的细盐粒,风一吹都没敢动。她指尖无意识地蹭着黑色缎面裙摆,拇指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布料,原本哑光的缎面被蹭得发亮,像块被揉过又展平的镜面,连竹楼里煤油灯的光都映在上面,晃出细碎的亮。
“连玉扳指都是仿的,青海料的。”她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停了一瞬,像是在确认记忆里的触感,“看着水头足,对着光看能透出点淡绿,可分量轻了一半——你们当时只远远看着,没上手摸,自然没察觉那手感差了些。”话音落时,她的裙摆又被指尖蹭了蹭,亮面的痕迹又宽了点,像在缎面上画了道浅浅的痕。
花粥还站在丽丽姐身后,头埋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露出的后颈绷得紧,连细绒的汗毛都看得清。她穿的浅蓝布衫是洗得发淡的,原本该是天青色,现在却泛着点灰白,领口边缘的褶皱不是新压的,是洗多了松垮下来的,一道叠着一道,红土灰就嵌在褶皱的缝隙里,不是显眼的团块,是细细的、像撒了层磨碎的盐,一看就知道是刚才从外面跑进来时,被风卷着的土蹭上的——后肩还有块更深点的土印,是靠在竹楼外的柱子上蹭的,形状还带着点柱面的弧度。
她的手攥着衣角,不是轻轻捏着,是指节都绷得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约鼓起来,像细藤似的贴着皮肤,从指根绕到手腕。浅蓝的布料被攥得发皱,不是简单的褶子,是拧在一起的,连布纹都变了向,仿佛再用点力就能把布料攥破。她的呼吸轻得像吹动竹帘的微风,不是平稳的起伏,是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只有肩膀最上端跟着微微动——每一次起伏都慢半拍,像怕自己的气息太沉,会惊到竹楼里凝固的空气,又或是怕一喘气,就把藏在心里的什么漏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在仓库门口撞见她的样子。那天的太阳是斜斜的,把仓库的竹影拉得老长,芒果树的花瓣正落着,浅黄的瓣子像碎金片似的飘。她蹲在地上捡从竹筐里漏出来的花瓣,那些花瓣还带着点晨露的潮气,瓣尖沾着透明的花蜜,黏在她的指尖,她捏着花瓣的动作很轻,像怕捏碎了似的。我走过去时,她没听见脚步声,直到我咳嗽了一声,她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膝盖蹭到了地上的红土,留下块浅褐的印子,手里的花瓣没攥住,从指缝里漏下去,落在红土上,真像撒了把碎金,有的瓣子还弹了弹,沾了点土粒。她当时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嘴里念叨着“丽丽姐让我来拿账本”,声音都在抖,不是怕生的怯,是尾音飘得轻,像没力气似的,连手指都在僵硬地拢着剩下的花瓣。
现在想来,她那慌不是怕我撞见她捡花瓣,是怕我看出她眼底藏着的紧张——那眼神里的躲闪,不是害羞,是不敢跟人对视的慌;也怕我追问账本的事,怕多说一句就露了马脚,连声音都不敢放稳。
“那……那真老佛爷什么时候来?”
肖雅的声音软了下来,像被竹楼里的暖光泡过似的,没了刚才的发颤,连尾音都沾着点松快的期待。方才僵在脸上的错愕慢慢散了,眼尾的细纹重新弯起来,像被手指轻轻捋顺的纱线,眼神里多了点亮,落在自己小腹上时,更是柔得能滴出水来。她的手轻轻贴在围裙上,掌心裹着点体温,透过洗得发软的棉布,一下一下拍着肚子——节奏慢得很,像哄着怀里的小娃娃说话,每一下都轻得怕惊着什么,围裙上那片浅白的补丁被拍得轻轻晃,之前蔫蔫贴在布上的样子没了,倒真像她当初说的“小白云”,在暖光里飘了起来。
“我妈在巴黎处理画廊的事,前几天视频还哭呢,说赶不上婚礼,要错过宝宝第一次‘见’客人。”她嘴角弯得更明显了,说话时带着点笑意的轻喘,“现在推迟三天刚好,我刚在心里算着,她明天就能订最早的机票,从巴黎飞曼谷再转过来,三天正好能到。”她顿了顿,指尖轻轻蹭了蹭补丁边缘,像是摸到了什么宝贝:“她还说要给宝宝带件小毛衣,是羊绒的,浅粉色的,比桃花瓣还软。视频里她坐在画廊的沙发上,身后挂着幅印象派的画,全是暖黄的光,她手里举着毛衣转了圈,我都能看见绒毛飘起来,说‘小雅你看,这花纹是芒果花的,针脚我特意织得细,等宝宝出生穿,裹着像揣了团小太阳’。”
这话落时,肖雅脸颊泛着点浅红,不是涂了胭脂的艳,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暖,像刚晒过澜沧江上午的太阳,连眼仁里都映着煤油灯的光,软乎乎的。那点被惊吓冲淡的温柔全回来了,裹在她说话的语气里,连竹楼里沉滞的空气,都好像被这温柔烘得暖了点。
可我心里的弦,却绷得比刚才更紧了,紧得发疼。指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隔着粗棉布衬衫,碰到了那枚黄铜军徽——军徽比硬币略大,在掌心沉甸甸的,边缘被我揣了快半年,磨得光滑得能蹭到皮肤的软,五角星的四个角都圆钝了,没了刚发下来时的锋利,中心凹陷的“八一”字样里嵌了点红土,是上次在橡胶林里摔时沾的,后来我用指甲抠了好几次,都没抠下来,现在指尖蹭过去,还能感觉到土粒嵌在金属缝里的涩。
一股凉意顺着指尖渗进来,从胸口往四肢爬,像喝了口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椰汁,却没半点甜意,只剩金属的硬感硌在第三根肋骨上,钝疼——每呼吸一下,军徽就往肋骨上蹭一下,那疼不尖锐,却沉得压心。丽丽姐刚才说的“金三角各大犯罪网络的头目”,这话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咚”地投进我心里,溅起来的不是收网的惊喜,是更沉的慌,堵在喉咙口,连呼吸都变重了。
这确实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我脑子里突然闪过杨杰的样子——前几天在树林里,他靠在橡胶树上,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春城”烟盒,烟盒边角卷了,印着的字都磨模糊了,他指节绷得泛白,烟盒被捏得变了形,眼里却亮着点星火,压低声音跟我说“等个大场面,别急”。当时我没懂,现在想来,他指的会不会就是这个?老佛爷、各大头目、假易容的人……所有线索都串起来了,像张早就织好的网,就等鱼进来。
可肖阳呢?
我心里猛地一沉,那点刚理清楚的思路瞬间乱了。他还藏在营地深处的竹丛里,像颗掉进草堆里的棋子,我派了两个人去找,找了两天都没见着影子——没人知道他藏在哪个角落,有没有水喝,能不能避开假老佛爷的人巡逻。要是这三天里,他被那些人发现了怎么办?要是他还没找到肖玥,还没把那半张地图带出来怎么办?
如果这真的是场收网,对我们来说是机会,对肖阳来说,就是灭顶之灾。我攥着军徽的手更用力了,指腹蹭得金属发暖,可那凉意还是从胸口往外冒,绕着心脏缠了圈,紧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我的指尖在胸口的黄铜军徽上反复蹭着,那点金属凉意顺着指腹往骨头里渗,比竹楼外清晨的露水更凉——军徽边缘被我揣了太久,磨得比棉布还光滑,指尖能清晰摸到五角星每道棱的弧度,只是原本锋利的角都圆钝了,像被澜沧江的水冲了年月。中心凹陷的“八一”字样里嵌着些暗红的红土,是上次在橡胶林追逃犯时摔进去沾的,当时用指甲抠了半天,只刮下来点碎末,剩下的就嵌在金属纹路里,成了洗不掉的印记。此刻军徽硌在掌心,硬邦邦的,连带着第三根肋骨都泛起钝疼,像有颗小石子嵌在肉里,提醒着我那些没厘清的疑团。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橡胶林边缘撞见的那个浅灰夹克杂工。他穿的夹克是旧卡其布的,原本该是深灰,洗得发淡,成了像蒙了层雾的浅灰,袖口磨得起了球,一圈圈的白絮粘在布上,领口也泛着白,能看见里面洗得发黄的旧背心边。最扎眼的是肘部的补丁,用的是块浅蓝的碎布,布边剪得歪歪扭扭,缝的时候线也没走直,蓝线里还混着几根白线,像是随手从针线筐里抓的线,针脚松松垮垮,边角都翘着毛边,风一吹就轻轻晃。
他当时正搬一个半人高的杉木木箱,箱子上沾着些橡胶汁的黑印子。别人搬这种重箱子都是弯腰猛拽,腰杆弯得像张弓,他却先屈膝,膝盖弯成个浅弧,背部绷得笔直,像部队里练过的军姿,小臂上的肌肉鼓起来,形成道硬邦邦的线条,指节死死扣着箱沿,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杉木的木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腹上的老茧都看得清——那动作,跟肖阳在部队里搬三十斤弹药箱时一模一样,连发力时肩膀微沉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可他颧骨上那道刀疤又让我当时断了念想。刀疤有两指宽,从右眼角斜斜划到下颌,颜色是深褐色的,像块旧伤疤结的痂,边缘泛着点浅白,还能看见细微的脱皮,看着至少有好几年了。我当时凑过去递水,假装无意扫过那道疤,指尖差点碰到,能感觉到疤痕的粗糙,比周围的皮肤硬些。可现在丽丽姐的话在脑子里转,连老佛爷都能仿得惟妙惟肖,仿个杂工又算什么?那刀疤说不定是用泰国的油彩画的,能画出结痂的质感,蹭不掉,还能刚好遮住肖阳原本颧骨上那颗小小的痣——当时我怎么就没多想?
还有仓库里那个锁得死紧的木箱。木箱是老杉木做的,表面泛着深褐的光,沾着点红土的细粒。黄铜锁扣擦得亮,冷光在暗仓库里晃眼,锁扣上刻着细小花纹,是缠枝莲的样式,只是有些地方磨得浅了,露着点铜绿。锁扣上还挂着个指甲盖大的小铜铃,铃身是亮铜色,铃舌是根细铜丝弯的,风从仓库的竹缝里钻进来时,铜铃就“叮——”地响一声,声音脆得扎耳,在空仓库里能绕着木柱转两圈才散。
箱子侧面有道两指宽的细小划痕,不是直的,弯弯曲曲的,像有人用指甲反复抠过,边缘毛糙得很,能看见杉木的木纤维翘起来。划痕里还嵌着点浅白的碎屑,是杉木的木渣,细得像面粉,我上次用指尖抠了点,一捏就碎,落在手心里像撒了层白霜。那会不会是肖玥在里面抠出来的?她被关在里面时,肯定急着求救,用指甲一遍遍抠木箱,才留下这么深的划痕,木渣嵌在里面,成了她来过的痕迹。
“袈沙,你怎么了?”
肖雅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她的掌心温软,带着点体温,却又混着婚纱水晶的凉——刚才她攥着裙摆太久,水晶珠子的寒气渗进了指尖,顺着指缝传到掌心。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薄茧,是前几天缝围裙、改婚纱磨出来的,糙糙的,却很暖。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眉头轻轻皱着,像被风吹皱的水面,连平时说话总露出来的小虎牙都藏在了嘴唇后面,之前跟我聊“芒果花香能飘到竹楼二楼”时的雀跃,此刻全变成了对我的牵挂,声音也放得很轻,怕吓着我似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担心推迟婚礼会出别的岔子?比如红绸不够用,或者明天摘的芒果花蔫了?”
我赶紧收回飘远的思绪,把心里的慌压下去,勉强扯出个笑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耳后的那缕浅棕碎发又翘了起来,沾着点椰香洗发水的味道——是早上刚洗的,泡沫还没冲干净似的,前调是清甜的椰香,后调还带着点芒果的甜,她说这是孙慈从巴黎寄来的,“闻着像把整棵芒果树戴在头上”。碎发软软的,蹭在我指尖,像根泡过温水的细棉线,轻轻绕着我的指腹。
“没事。”我把声音放得更柔,像怕惊着她,也怕惊着她肚子里安安静静的宝宝,说话时特意放慢了语速,每个字都裹着点暖意,“就是突然觉得事情有点多,要挨个给宾客打电话重新说时间,还要去检查院子里挂的红绸,怕夜里刮风给吹坏了,万一三天后忙不过来,让你受委屈。”
这话半真半假,重新通知宾客、检查红绸是真的,可心里藏着的那些“假老佛爷”“犯罪头目”“肖阳的安危”,却半个字都不敢说。我看着她眼里的担忧慢慢散了点,脸颊又泛起浅红,像被煤油灯的暖光染了色,心里一阵发疼——我怕她知道这婚礼背后藏着的刀光剑影,怕她那点对妈妈的期待、对宝宝未来的憧憬,会被这些残酷的词戳破,更怕她眼里现在的亮,会像被霜打了的芒果花一样,蔫下去,再也找不回来。
丽丽姐突然抬手,指尖扣住桌上那只白色搪瓷杯的杯耳——杯耳边缘掉了块漆,露着里面的黑铁,杯身还印着半褪的蓝花图案,是去年从县城供销社换的。杯沿沾着道浅褐的红土痕,像弯没描完的月牙,正是上次我查仓库回来时蹭的:当时我攥着沾了土的账本,转身时手肘碰了杯子,红土就嵌在了杯沿的细缝里,后来忘了擦,现在干得发硬,用指甲刮都能听见“沙沙”的响。
她端起杯子,动作慢得刻意,指腹按在杯壁上,能看见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滴在木桌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嘴唇碰到杯沿时,她顿了两秒,像在感受凉茶的凉,又像在琢磨该说什么,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像浸了水的墨,沉得能映出我紧绷的表情——那眼神扫过我的眼睛,又滑到我攥着口袋的手,像是在确认我有没有真信她的话,连眼尾的细纹都绷着点警惕。
一口凉茶咽下去,她放下杯子,杯底在木桌上“嗒”地响了声,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红土块,打破了竹楼里的静。“忙不过来可以找魅姬搭手。”她的声音裹着点凉茶的凉,听着没什么起伏,“她跟着我跑了这么多年,办起事来还算稳妥,宾客登记本、婚礼物资的清单,她闭着眼都能背下来。”
这话听着是安抚,可我心里的疑团却没散——我突然想起前天问魅姬“有没有新来的姑娘帮忙”时的样子。当时魅姬正坐在竹椅上理婚纱的蕾丝花边,米白的镂空蕾丝在她膝上摊着,边缘的流苏垂下来,她捏着蕾丝的手突然顿了半秒,指腹没再动,蕾丝就悬在半空,轻轻晃了下,像被风撩了却没吹起来,连流苏都僵着。
接着她抬手拿起桌上那枚缺了角的珍珠发夹——珍珠是米白色的,缺角处露着里面的银托,氧化得发乌,是肖雅上次掉在火塘边的。魅姬的指尖轻轻蹭过珍珠的表面,一下一下,动作慢得像在摸块易碎的玻璃,指尖的温度让珍珠泛了点润光,她却像没看见似的,目光飘到了肖雅刚坐过的竹椅上,停了两秒。
那竹椅是老藤编的,藤条的纹理磨得发亮,椅面中间陷下去块,铺着块浅粉色的粗棉布椅垫——棉布洗得发软,边缘起了圈细毛,椅垫上还留着肖雅坐过的温乎气,沾着根她的浅棕碎发,缠在椅垫的棉线里,像根没抽走的丝线。魅姬盯着那根碎发,嘴角轻轻抿了下,抿成道直缝,连唇上的淡色唇膏都绷得发紧,像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回去,连喉结都轻轻滚了下。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假老佛爷的事?是不是怕说多了会被牵连,才故意藏着话?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转得飞快,手心都有点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