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8楼天台下来时,我的后背早被冷汗浸透。那汗不是热出来的,是吓的、是憋的,黏在肩胛骨上,抬手时都能感觉到衬衫布料扯着皮肤的涩意,像裹了层没干透的湿冷保鲜膜。楼梯间的声控灯早就坏了,只有头顶应急灯的绿光悠悠晃着,照得墙皮剥落的墙面更显斑驳——有的地方露着青灰色水泥,有的沾着褐色霉斑,像张饱经风霜的脸。
生锈的铁窗没关严,留着半指宽的缝,冷风就从那缝里钻进来,裹着楼下垃圾桶的酸腐味和车流的尾气,刮在脖子上。那风不是普通的凉,是带着高空寒气的尖,像无数根细冰针往衣领里扎,顺着脖颈往锁骨缝里钻,连呼吸都带着股刺人的凉意,吸进肺里都觉得发疼。
丁家旺悬在高空的模样,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我脑子里,怎么都挥不去。我闭眼睛是他,睁眼睛也是他——他那只左眼肿得像灌满了脓血的馒头,眼缝完全被挤没,紫红色的淤青从眼角蔓延到太阳穴,肿起来的眼皮上还沾着道浅划痕,渗着点淡红的血;嘴角裂了道两指长的口子,暗红的血顺着下巴尖往下滴,有的滴在半空就被风吹散成细雾,有的粘在他浅灰色警服的第二颗纽扣上,晕开一小片发黑的渍;他整个人被麻绳吊在护栏外,风一吹就跟着晃,像个没拴牢的破布娃娃,警服下摆扫过楼外的空调外机,发出“沙沙”的轻响,听得人心里发紧。还有他的呻吟声,像破风箱被堵住了风口,每一声“嗬嗬”都带着血沫的腥气,顺着风往我耳朵里钻,搅得我心乱如麻,连下楼梯的脚步都有些虚浮,好几次差点踩空。
刚拐到走廊拐角,一道黑影突然撞进眼里——阿逸的一个手下正靠在墙边抽烟。他穿的黑色加绒卫衣,帽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鼻尖以下的部分:嘴唇干裂得爆了皮,嘴角还沾着点烟丝,叼烟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指缝里沾着点褐色泥垢,一看就是没好好洗手。烟蒂的火在昏暗中忽明忽暗,每亮一次,就能照亮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像圈扎人的小刺。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放慢脚步,假装伸手整理衬衫领口。指尖捏着衬衫的翻领,故意扯了扯皱巴巴的布料,让动作看起来更自然——其实我的指腹都在发颤,连衬衫上的纹路都摸不真切。我用眼角余光偷偷扫他,发现他的目光没看别处,就落在我的鞋尖上,像根生锈的钉子似的钉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有喉结偶尔上下动一下,像在警惕地听周围的动静,生怕漏过半点异常。
我攥紧口袋里的手机,金属壳上的防滑纹硌得手心生疼,屏幕都被汗浸得模糊了半屏。指尖按在电源键上,差点误触点亮屏幕,我赶紧收了收力,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压下慌乱。强装镇定地往卧室走,每一步都踩得极轻,怕鞋底蹭到木质地板的声音引他注意,膝盖都有些发僵——我怕他看出我刚从天台回来,怕他闻出我身上沾着的、天台风里带的血腥味,更怕他察觉我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都快撞开肋骨了。
走过他身边时,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廉价烟草的焦糊味,混着点汗臭味,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应该是之前抓丁家旺时沾到的。他没说话,却往我这边挪了挪脚,挡住了一半走廊的路,像是在故意试探。我没敢看他,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快步走过,直到后背贴上卧室门板,听见身后他重新叼起烟的“咂嘴”声,才敢悄悄松口气,手心的汗已经把手机壳浸得发亮。
推开门时,最先撞进眼里的是肖雅坐在地毯上的模样——米白色羊毛地毯的绒毛软乎乎的,被她压出一圈浅浅的印子,连绒毛的走向都顺着她的姿势弯了,像给她圈出了个小小的角落。她的膝盖屈着,小腿贴在地毯上,后背轻轻靠在胡桃木床腿上,床腿的木纹清晰地映在她浅灰色的裙摆上,连木纹的结疤都看得明明白白。
她手里捏着那颗没吃的晴王葡萄,淡绿色果皮上还蒙着点没褪的白霜,用指尖轻轻蹭一下就能留下道浅痕。被她指尖掐住的地方,已经陷下去一道细浅的印子,印子里隐隐渗开一丝晶莹的汁水,在夕阳透过纱帘的暖光下,泛着细碎的亮,像沾了颗小钻石。
听见开门的动静,她立刻抬了头,撑着地毯的指尖泛了点白——大概是坐久了,手有点麻。她慢慢站起来,膝盖处的地毯还陷着个浅窝,软绒没来得及弹回来,像留下了个小小的、温柔的印子。她的眼睛里还蒙着层薄薄的雾,瞳孔比平时大了点,像受惊的小鹿似的,连睫毛都轻轻颤了两下,眼尾还带着点刚睡醒的红:“老公,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在屋里没听见书房的动静,连翻文件的声音都没有,还以为你在书房出事了……”
她说着,伸手就往我胳膊上摸。她指尖的暖意一下子贴上来,跟我胳膊上的凉形成鲜明对比——我刚从天台下来,衬衫还带着高空的寒气,连皮肤都是凉的。她眉头立刻皱成个浅川,指腹轻轻蹭了蹭我的皮肤,像在确认是不是真的这么凉,声音里又多了点担心:“怎么这么凉呀?是不是书房的窗户没关严,进风了?你是不是冻着了?”
我赶紧把胳膊往回抽了抽,假装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腹蹭过太阳穴时,能感觉到皮肤发烫,连带着脑子都有点昏沉,大概是刚才在天台吹了太久的冷风。我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异常,怕她听出我藏在话里的慌:“没事,刚才找文件的时候蹲在书柜前太久了,站起来有点头晕,就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了会儿缓一缓。可能是刚才鸡汤喝多了,胃里发闷,还带着点凉,所以胳膊才这么冰。”
我往她身边挪了挪,顺势往地毯上坐,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肩膀软乎乎的,靠在我胸口时,能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鼻尖蹭过她发间的薰衣草香,那香味软得像刚晒过太阳的被子,还带着点她常用的洗发水的甜意,可我半点都放松不下来——反而像有根细弦紧紧绷在心里,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去找杨杰,再晚一步,悬在28楼的丁家旺,可能就真的没气了。
肖雅靠在我胸口,身体软得像团棉花,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衬衫领口,带着点刚吃的葡萄甜气。她的手指没闲着,轻轻划着我衬衫的珍珠纽扣——指甲上的“雾粉”色甲油在夕阳透过纱帘的光里,泛着细碎的珠光,像撒了把碾细的珍珠粉,蹭过纽扣时,还会留下道浅浅的亮痕。她的指尖太轻了,像蒲公英的绒毛蹭过皮肤,痒得人心里发颤,却又不敢动,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静。
“那你别太累了,”她的声音放得小声,像怕吵到空气似的,指尖还在第三颗纽扣上打了个圈,“文件也不是急着要的,明天太阳出来再找也行,不差这一会儿。”顿了顿,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藏不住的侥幸,像在跟自己打气,又像在问我要答案:“对了,丁家旺……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没事啊?他看起来那么老实,说话都轻声轻气的,怎么会惹上阿逸呢?阿逸那么凶……”她说完,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像碰件易碎的瓷器,轻得只有一点温热的触感,却带着明显的寻求安慰的意味。
我心里猛地一疼,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下。抬手绕过她的腰,掌心轻轻贴在她的孕肚上——那里还很平坦,却能感觉到皮下的暖,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我忍不住想象,那个小生命此刻是不是正蜷缩着,小小的手攥成拳头,小小的脚还没长齐,将来睁开眼时,会不会有和肖雅一样弯成月牙的眼睛,笑起来时,眼角也会沾着点浅淡的梨涡?这念头像根软绳,紧紧拴住我的心——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的理由,拼了命也要护着的人。
“会没事的,”我故意把声音放得轻松,可尾音还是忍不住飘了点颤,怕被她听出破绽,赶紧补充道,“花粥不是跟你关系好吗?上午还特意给你端鸡汤,说让你多补补,她那么疼你,肯定会帮丁家旺说话的。阿逸再凶,也得给花粥点面子不是?”我一边说,一边扶着她的肩膀往床边带,“你先躺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温水,刚才吃了葡萄,喝点水簌簌口,省得嘴里留着酸味儿。”
肖雅没多问,乖乖地点了点头,像只听话的小猫。她躺回床上时,浅紫色缎面枕套衬得她脸色更软,丝滑的布料贴在她的脸颊边,还轻轻滑了下,露出点小巧的耳垂。她的睫毛垂下来,长而密,像两把精致的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连睫毛尖的弧度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伸手拿过床边的米色羊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指尖顺着毯边往她腰后掖了掖,连腰侧的缝隙都仔细塞好——怕窗外的风钻进来,冻着她和肚子里的孩子。
她闭上眼睛时,睫毛轻轻颤了颤,像停在花瓣上的蝴蝶振了振翅膀,轻得仿佛一碰就会掉下来。我盯着她看了两秒,确认她没再睁眼,才悄悄退到门口,脚步放得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连鞋底蹭过地板的声音都不敢有。
客厅里静得厉害,只有冰箱运行的低鸣在空气里飘着,“嗡嗡”的,像只藏在角落的小虫子。窗外偶尔传来远处街道的车声,隔着玻璃和墙壁,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反而更衬得屋里的静。我没敢多停留,径直往卫生间走——早就摸透了,这屋子只有卫生间的隔音最差,水流声和排风的噪音混在一起,刚好能把说话声盖得严严实实,不会传到卧室让肖雅听见。
推开门,我立刻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流“哗啦”一声砸在米白色瓷砖上,像小瀑布似的溅起细碎的水花,溅在洗手池边缘,又顺着池壁流下去,发出“滴答”的响。我再按开排风,“嗡嗡”的机械声立刻裹住了水流声,把整个卫生间变成了个临时的“隔音室”。指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时,才发现手心又浸满了汗,连手机壳都滑得快抓不住——必须快点联系杨杰,丁家旺在28楼悬得越久,就越危险。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时,指尖先触到冰凉的金属壳——那壳上沾着的汗渍已经洇出了淡淡的手印,在卫生间应急灯的绿光下泛着晃眼的反光,看得我眼睛有点发花,连屏幕边缘的划痕都变得模糊。手指因为紧张,指节绷得发僵,连弯曲都有些不自然,指尖的汗蹭在手机侧边的防滑纹上,滑得几乎抓不住,我赶紧用指腹蹭了蹭衣角,才勉强稳住。
解锁屏幕时,指纹识别试了两次才成功。第一次手指太滑,识别框跳成红色,弹出“请重试”的提示;第二次我特意把指腹按在衣角上擦了擦汗,指尖贴紧识别区,屏幕才终于亮起来,跳转到主界面。我飞快地划到通讯录最后一页,找到那个备注“修水管的”号码——数字串乱得像随机排列,是我和杨杰特意选的无规律组合,怕被雷朵的人看出破绽。
指尖刚要按拨号键,却不小心滑到了旁边的“城南外卖”——那是上次肖雅想吃炸鸡时存的,屏幕瞬间跳出外卖电话的拨号界面,我吓得心脏一缩,赶紧按返回键,指尖都在发颤,连按了两次才退回去。再点“修水管的”时,指尖又抖了,把末尾的“7”按成了“8”,拨号键亮了一下,我盯着屏幕上错掉的数字,脑子“嗡”的一声,赶紧删掉重输,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这一秒就有人推门进来。
终于拨对号码,手机贴在耳边时,能感觉到金属壳的凉和自己耳朵的热形成的尖锐对比。心脏跳得像要撞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闷响,传到耳膜上,和听筒里的“嘟嘟”声混在一起。我盯着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能看见外面客厅的微光,生怕下一秒门就被推开,阿逸的人或者张叔突然出现——雷朵的人要是发现我在打秘密电话,肖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都危险了。
听筒里的忙音像倒计时的钟,每一声“嘟”都敲在心上,我忍不住把手机按得更紧,耳朵贴得生疼,连杨杰那边隐约的电流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在我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喂?”一个声音突然从听筒里传出来。
那是杨杰的声音,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还带着点刚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抬起头的沙哑,又像刚喝了冰水压住了心里的火气——每一个字都透着股紧绷的锐利,连呼吸声都很重,能听出他在刻意压低声音,却藏不住语气里的警惕,像只随时准备出击的鹰。
我赶紧压低声音,几乎是把手机贴在嘴唇上,连气都不敢大喘,一字一句地说:“早市的山竹,三块五一斤。”
这短短一句话,却带着千斤重的分量——上次在早市碰面的场景,瞬间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事。那天早市刚开,天还带着点晨凉,山竹摊的老板推着小推车在吆喝“新鲜山竹,十块钱三斤,不甜不要钱”,杨杰蹲在摊前,指尖捏着颗没熟的青绿色山竹,眉头皱得很紧,把记着阿逸货线的笔记本藏在身后,笔记本的边角磨得发毛,是他揣在怀里揣了很久的样子。
我走过去时,他悄悄抬了抬眼,眼神里带着警惕,直到我接出这句暗号,他才松了口气,偷偷用手背拍了拍我的手背——他手心的老茧蹭得我有点疼,那是常年握笔、握枪磨出来的硬茧,他凑在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严肃得像在交代生死攸关的任务:“这暗号要记死,不能出半点错,错一个字都别认,听见没?要是有人问,就说你是来买山竹的,别的什么都别说。”
此刻我对着听筒说出这句话,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早市,能闻到山竹的清甜味,能感觉到杨杰手背上的老茧,也能想起自己当时点头时的坚定——只是现在,这份坚定里,多了太多关于肖雅、关于孩子、关于丁家旺的牵挂,重得让我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电话那头陷入两秒真空,仿佛时间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钢笔尖突然刺破纸面的“刺啦”声炸响在听筒里,像把生锈的刀划开凝固的空气——杨杰总是这样,即使在最紧急的时刻,握笔的手也带着警察特有的狠劲,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刻进骨髓。
“老地方,半小时后。”他的声音裹着冰碴子,每个字都冻得发硬,“别带人,别被跟。要是发现有人盯梢,立刻走,别管接头的事——我不想再少一个人。”最后那个“人”字被他咬得极重,像块滚烫的烙铁,隔着电流都能灼伤人。不等我开口,听筒里传来“咔嗒”的脆响,是老式座机挂断的声音,混着远处隐约的警笛声,像根突然绷断的琴弦。
我盯着黑屏的手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边缘的裂痕——那是三个月前在码头被阿逸的手下用枪托砸的。指纹解锁试到第三次才成功,屏幕亮起的瞬间,冷白的光映在脸上,把我眼下的青黑衬得像道永远褪不去的疤。
老地方的轮廓在记忆里逐渐清晰:城西区的“老茶馆”,藏在三条交错的巷弄深处,像块被岁月遗忘的补丁。门口的梧桐树把枝桠伸到二楼阳台,巴掌大的叶子层层叠叠,把“老茶馆”的木质招牌遮得只剩个“老”字,油漆剥落的“土”字旁还挂着片枯叶,风一吹就晃悠,像随时会掉下来。
推开那扇半旧的木门,总能闻到混着霉味的茉莉花香。茶馆里永远坐满了穿白背心的老头,棋盘上的棋子“啪嗒”作响,收音机里的京剧唱段咿咿呀呀,茶碗盖磕碰的声音像细碎的珍珠落在青石板上。老板娘总在柜台后打盹,花白的头发用根木簪松松绾着,手边的搪瓷缸里泡着浓茶,茶叶梗在水面上飘成奇怪的形状。
可从这里到茶馆,要经过三条街,每一步都像踩在钢丝上。雷朵的眼线像暗处的蜘蛛,蹲守在每个路灯下、每个报刊亭后。阿逸刚抓了丁家旺,整条街的空气都绷紧了——我甚至能想象,此刻某个巷口的阴影里,正有双眼睛盯着我的鞋尖,数着我心跳的频率。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金属机身贴着掌心发烫,像块随时会爆炸的手雷。衬衫袖口的褶皱被我扯得发毛,布料纤维在指缝间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我把衣领竖到下巴,硬挺的棉质蹭着喉结,刺得生疼。镜子里的人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白,眼底的血丝蛛网般蔓延,像被抽干了所有血色。
深吸一口气,我对着镜子扯动嘴角——这动作太刻意,连自己都觉得假。右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镜中的倒影突然变得陌生,像个戴着人皮面具的陌生人。
推开门时,肖雅已经睡着了。浅紫色的缎面枕套裹着她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每根绒毛都清晰可见。她的眉头微蹙,像是有团看不见的乌云压在眉心。手轻轻覆在小腹上,指尖无意识地画着圈,像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唱摇篮曲。
我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棉质拖鞋陷进羊毛地毯里,无声无息。俯身时,她发间的薰衣草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丁家旺的血,还残留在我衬衫纤维里。嘴唇贴上她额头的瞬间,她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像块刚出炉的小蛋糕。睫毛突然颤动起来,我猛地直起身子,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还好,她只是翻了个身,手依然护着肚子。我站在床边,像尊凝固的石像,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每一下都像在给我的勇气倒计时。口袋里的U盘硌着肋骨,提醒着我即将面对的危险。窗外的风掀起窗帘一角,月光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像条通往未知的路。
离开卧室时,我指尖轻轻扣住木门把手——那把手是胡桃木的,边缘被磨得光滑,还带着点肖雅平时擦护手霜蹭上的淡淡香气。我刻意放慢动作,让指腹贴着把手慢慢转动,锁芯里的铜弹子轻轻碰撞,发出极轻的“咔嗒”声,像颗小石子落在棉花上,刚冒头就被窗外的风声盖了过去。我盯着门缝一点点缩小,直到最后一丝卧室的暖光被挡住,才敢轻轻松了口气,手心却早沾了层薄汗。
走廊里的夕阳已经完全沉了,连窗玻璃上最后一点橘红都褪成了灰蓝。头顶应急灯的绿光悠悠亮着,打在斑驳的墙面上——有的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灰色水泥,有的沾着深色的污渍,像多年前没擦干净的痕迹。我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忽长忽短,贴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个没根的幽灵,走一步,影子就跟着歪一下,看得人心里发虚。
刚走到楼梯间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从厨房方向转出来——是张叔。他端着个浅木色的托盘,托盘边缘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的浅色木纹,右下角还有道浅浅的裂痕,是去年他擦托盘时不小心摔的。托盘里放着肖雅刚才用的银勺和白瓷碗:银勺的勺底还沾着点鸡汤的油星,在绿光下泛着淡淡的黄;白瓷碗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是上个月肖雅喝牛奶时没拿稳,摔在地毯上磕的,当时她还心疼了好一会儿,说这碗是她最喜欢的。
张叔的胳膊肘上搭着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布角磨出的毛边挂着根细小的棉线,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像根没断线的风筝线。他的脚步很轻,托盘几乎没晃,显然是端了几十年练出来的稳劲。看见我时,他脚步猛地顿住,眉头皱成个浅浅的川字,眼神里带着点疑惑,像在琢磨我怎么会这个时候出门:“先生,您这是要出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突然踩了脚,赶紧稳住神,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些,让语气听起来带着点急,像真的记挂着肖雅的心愿:“刚才肖雅躺着的时候还跟我说,想吃巷口那家的糖炒栗子,说上次我买的甜,没吃够,还念叨了两句。我想着反正也不远,就去买一点,很快回来,顶多二十分钟,肯定不会让她等太久。”
一边说,我一边往楼梯间走,脚步放得快了些,鞋底蹭过地板的声音都比平时急,像真的怕耽误了时间。我不敢和张叔对视太久,只匆匆扫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落在楼梯扶手上——张叔跟着雷朵快二十年了,眼睛毒得很,什么慌什么真,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怕自己眼底的紧张藏不住,更怕他多问一句“肖雅什么时候说的”,我就露了馅。
张叔的目光落在我的鞋上,没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声音放得柔了些,带着点长辈似的担心,不像雷朵的人,倒像个普通的老人:“天黑了,路上小心点。昨天我去买菜,听巷口的王婶说,最近晚上有小混混在那边晃悠,还抢过路人的包。你早点回来,肖小姐一个人在家,怀着孕,肯定会怕。”
说完,他没再多问,转身往厨房走。蓝布的一角扫过门框,留下点软乎乎的触感,像片轻羽擦过。他的脚步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托盘里的碗勺没再发出一点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厨房的门后,只留下走廊里的绿光,还有我悬着的心,慢慢放回了一半——还好,张叔没起疑。
我长舒一口气,胸口那股紧绷的劲终于松了些,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快步走进楼梯间时,指尖先触到冰凉的水泥墙——墙皮早就掉了块,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红砖,砖缝里还嵌着点灰黑色的尘土,摸上去糙得硌手。这里没监控,是我花了半个月摸透的:每天趁保安换班的间隙,我会悄悄溜到楼梯间各个楼层查看,发现雷朵的监控只装在走廊和电梯里,楼梯间仅有的两个在一楼和顶楼,屏幕早坏了,通电时只有满屏的雪花点,像老电视没信号的模样。
楼梯扶手是铁制的,锈迹爬满了整个表面,指尖刚碰到就沾了层红棕色的锈粉,蹭在指腹上,像抹了层细土。我顺着楼梯往下跑,脚步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撞来撞去,像敲在空心的铁皮桶上,每一声都往耳朵里钻,震得耳膜发疼。跑了没几层,膝盖就开始发酸,呼吸也变得急促,像被人捂住了口鼻,只能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心脏跳得快到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来。我不敢停,怕耽误了去见杨杰的时间,更怕身后突然传来追来的脚步声,只能咬着牙继续往下跑,手心的汗沾在扶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干。
跑到一楼时,我贴着墙根慢慢挪,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门卫室。保安正低头趴在桌上玩手机,手机屏幕的冷白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的嘴角照得发亮——他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应该是在看搞笑视频,手指偶尔在屏幕上快速划一下,连头都没抬过。我屏住呼吸,脚步放得轻得像猫,鞋底蹭过地板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侧面那扇小门没锁,是我上周趁他去厕所时偷偷弄的:当时我攥着根细铁丝,蹲在门后,小心翼翼地抠锁芯里的弹子,指尖能感觉到弹子的冰凉和坚硬,生怕弄出一点声响被发现,直到抠掉一颗弹子,门能轻轻推开时,我才赶紧把铁丝藏进兜里,装作路过的样子离开。此刻,我轻轻推开小门,闪身出去,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很快就被远处的车声盖了过去。
外面的风比楼上大得多,刚出门就裹着一股杂味扑过来——巷口烧烤摊的孜然香最浓,混着烤羊肉的油味,飘得很远;不远处的垃圾桶旁,酸腐味钻鼻子,应该是装剩菜的黑色塑料袋破了口,汤汁流在地上,引来了几只嗡嗡叫的飞虫;还有远处巷尾李婶花店飘来的玫瑰香,淡得像缕轻烟,勉强中和了几分异味。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一群人在悄悄说话,叶片相互摩擦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路灯的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铺成一片碎金子似的光斑,忽明忽暗。我把衬衫领拉得更高,遮住半张脸,连耳朵都埋进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周围。脚步很快,却刻意避开亮处的光斑,专挑墙根的阴影里走——那些地方没路灯,光线暗,就算雷朵的眼线藏在附近,也不容易看清我的五官。
路过雷朵集团的停车场时,我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往旁边的电线杆后躲了躲。阿逸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车身亮得能映出人影,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像块黑布,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车标在路灯下泛着冷冽的光,像颗锋利的钉子。两个手下靠在车边抽烟,黑色卫衣的帽子压得极低,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他们叼着烟的嘴角;脚边扔了好几个烟蒂,有几个还冒着微弱的火星,应该是刚扔的;他们腰上挂着的对讲机偶尔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像老收音机的杂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偶尔还会抬手拍一下对方的肩膀,动作里带着点随意,却没放松警惕。
我不敢多待,赶紧转身拐进旁边的小巷。巷子里更暗,地上堆着些被丢弃的纸箱和塑料袋,脚边还能踢到个空的矿泉水瓶,发出“哗啦”的轻响。臭味比外面更浓,是垃圾桶的酸腐味混着潮湿的霉味,呛得人想咳嗽,我却悄悄松了口气——这股臭味能遮住我身上的味道,就算他们的鼻子再灵,也不容易察觉到我的踪迹。我加快脚步往巷深处走,影子被偶尔穿过巷口的车灯拉得很长,像个跟着我的幽灵,在满是杂物的地上晃来晃去。
走了大概十五分钟,鞋底蹭过青石板路,偶尔踢到路边的小石子,“嗒”地一声滚进排水沟,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终于,巷尾那块熟悉的木质招牌撞进眼里——是“老茶馆”三个字,挂在两根发黑的木柱上,木柱底部裹着圈铁皮,锈得发褐。
招牌上的红漆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色,有的地方漆皮卷着边,像要随时往下掉,指甲一碰就能刮下一片。中间一道两指宽的裂缝从“茶”字的竖钩裂到“馆”字的宝盖头,用两根粗铁丝十字交叉绑着,铁丝上也生了锈,和木色混在一起,倒不显得突兀。裂缝里卡着片干黄的梧桐叶,叶边卷得像小船,叶脉清晰可见,应该是秋天落在上面的,被风吹得嵌进缝里,一直没掉。
茶馆的窗户糊着层毛边纸,暖黄的光从纸缝里透出来,像块融化的黄油,在地上投下方形的亮斑,连窗棂的影子都清晰地印在青石板上。风一吹,纸窗轻轻晃,光也跟着颤,像在眨眼。一股淡淡的茉莉花茶香混着炒青茶叶的涩味飘出来,不浓不烈,刚好裹住鼻尖——不是香精的甜腻,是茶叶和茉莉窨过的自然香,像有人在耳边递了杯温茶,暖得人心尖发颤。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收音机里的京剧唱段,是《贵妃醉酒》里的“海岛冰轮初转腾”,调子软乎乎的,带着点江南口音的婉转,显然是老板娘在跟着哼。她的声音不亮,却很柔,像浸了温水的棉花,偶尔跑调,自己还会笑两声,“咯咯”的,混着茶客的谈笑声,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和雷朵集团里那种冷得发僵的寂静,完全是两个天地。
我推开门,门口挂着的风铃先响了——是用十几颗透明玻璃珠串的,有的珠子表面发乌,沾着薄薄一层灰,贴在玻璃上像蒙了层雾,有的珠子还留着细微的划痕,应该是挂了很多年。风一吹,珠子相撞,“叮铃——叮铃——”的声音像碎冰在瓷碗里打转,清脆中带着点软乎乎的余韵,在不大的茶馆里绕了一圈,才轻轻落在柜台的搪瓷缸上,发出“嗒”的轻响。
柜台后坐着的是王伯,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用根黑色皮筋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发尾有点翘。他戴的老花镜是黑框的,镜腿有些磨损,滑在鼻尖上,露出着点笑意,像在看自家孩子。他正低头拨算盘,手指关节粗大,指腹上有层厚厚的老茧,是常年握茶壶、拨算盘磨出来的。算珠“噼里啪啦”响,快得像在奏乐,遇到进位时,他手指用力一勾,“啪”的一声,算珠撞在框架上,力道十足,显见是拨了几十年的老手。
听见风铃响,王伯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嘴角轻轻弯了弯,用下巴往最里面指了指——那里有个隔间,挂着块蓝布门帘。门帘的蓝已经褪成了浅灰蓝,上面绣的茉莉花早就没了当初的鲜亮,白色的绣线松脱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的布纹,连花瓣的轮廓都有些模糊。门帘边缘的毛边是自然磨损的,长短不一,像被人反复摸过,软乎乎的。从外面看,门帘后面只映着模糊的桌影,就算有人路过,也只能看见里面偶尔晃动的人影,听不清半分说话声——这是我和杨杰上次接头时选的地方,隐蔽得很。
我指尖捏着蓝布门帘的边缘,布料软得像揉过千百次的旧毛巾,上面还沾着点不易察觉的茶渍,蹭在指腹上有点涩。轻轻掀开时,门帘上脱线的毛边勾了一下我的袖口,发出极轻的“勾啦”声,很快就被外面茶馆的喧闹盖过。
隔间里的光比外面暗些,暖黄的灯光从头顶的小灯盏洒下来,灯绳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铜铃,风一吹就轻轻晃,却没响。杨杰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门,听见动静才缓缓转过来——他穿的深灰色水洗棉夹克,袖口磨出的毛边不是整齐的,是那种常年摩擦后自然炸开的碎絮,像蒲公英的绒毛,有的还粘在手腕上;领口沾着的灰不是浮尘,是那种嵌在布料纹理里的浅褐色污渍,像不小心蹭到的烟灰,洗了好几次都没掉干净,一看就是穿了快一周没换。
他的头发比上次早市见面时短了大半,根根都立着,像是用手抓过,发梢还带着点没剪齐的碎茬;下巴上的青黑色胡茬刚冒头一两天,长度刚好能扎手,从下颌蔓延到嘴角,把他原本就严肃的脸衬得更冷;最显眼的是眼底的红血丝,从眼角一直蔓延到眼尾,像一张细密的蜘蛛网,连眼白都透着疲惫的黄,显然是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
桌上的粗陶杯放在他右手边,杯壁上布满了细小的蜂窝状纹路,是手工烧制时留下的痕迹,杯身上画的梅花早就褪得不成样子——花瓣边缘发白,花蕊更是模糊成了一团浅黄,只有花茎还能看出点深色的轮廓。杯子里的茉莉花茶早就凉透了,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灰,几片蜷缩的茶叶沉在杯底,连一点要舒展的样子都没有,显然是放了很久没动过。
看见我进来,杨杰没起身,甚至没动一下肩膀,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把手里的粗陶杯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轻响,茶杯底和桌面碰撞时,溅出两三滴浅黄的茶水,落在米白色的粗布桌布上,慢慢晕开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像朵没开全的小菊花——边缘淡淡的,中间深一点,还带着点茶水的印子,久久没干。
他的眼神瞬间扫了过来,像探照灯似的,没放过我身上任何一个细节:先盯着我的脸看了两秒,目光停在我没来得及整理的衣领上,又往下移到我攥着门帘的手,最后落在我沾了点灰尘的鞋尖上。那眼神里的警惕藏都藏不住,瞳孔微微收缩,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眉头更是皱得紧紧的,眉心拧出一个小小的疙瘩,连额角的青筋都隐隐露了出来,活像拧成了一团解不开的麻花。
“你还敢联系我?”他先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从嗓子里挤出来似的,带着股没散的火气——沙哑中裹着紧绷,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每一个字都透着失望和愤怒,说完还顿了顿,眼神里的冷意更浓了,“上次在早市碰面,我就跟你说过,袈沙,你记着——不管多危险,每周至少给我发个暗号,哪怕只是个‘安’字,别断了联系。不然我会怀疑你是不是出了岔子,或者……是不是跟雷朵的人站到一边去了,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