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不是轻飘飘的水汽,是刚从铜锅里舀出来的炼乳,稠得能挂在橡胶叶尖——风裹着雾往脸上扑,不是凉,是黏,像有人用湿棉花捂住了口鼻,连呼吸都带着股甜腻的潮味。整片橡胶林泡在这雾里,十米外的树干只剩个灰黑色的影子,只有树叶上的露珠撑不住了,“嘀嗒”砸进腐叶堆,溅起星点黑褐色的泥,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倒像在给藏在暗处的人掐着时间。
我缩在仓库最里侧的军火箱阴影里,后背贴着缅甸硬木的箱壁。木材的纹理硌着肩胛骨,带着常年不见光的冰凉,指腹能摸到木纹里嵌的灰尘——是这一年来,我给AK47上油、搬弹药时蹭进去的,混着淡淡的煤油味,成了这地狱般的地方里,唯一能让我想起侦察连靶场的触感。箱上的金属锁扣锈得发乌,扣环里凝着暗红的机油,是上周康达醉醺醺地让我擦枪,我故意蹭上去的——那油迹现在成了我的“标记”,像在提醒自己,我还是那个牧羊人突击组的观察手,不是雷朵集团里混吃等死的“小弟”。
手里的伯莱塔92F焐得发烫,冰凉的金属外壳早被掌心的汗浸得有了体温,只有扳机护圈还凉得硌指腹。指腹反复摩挲枪身的防滑胶带,胶带是上周从康达枪套上拆的——那家伙总爱用左手握枪,掌心的老茧把胶带边缘磨得起了毛,现在还沾着他的汗味,混着仓库里的霉味,成了股让人恶心的酸腐气。我用指尖轻轻拨了拨保险栓,“咔嗒”一声轻响被仓库的回声吞了,只有指腹能感觉到那细微的震动,像去年在边境线追毒贩时,扣下训练枪实弹扳机的前一秒,心脏跟着缩成了一团。
我是袈沙,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侦察连牧羊人突击组的观察手。一年前那次“意外”,让我从追毒贩的战场,跌进了雷朵集团的军火窝。没人知道我肩章上的星花藏在贴身处的纱布里,也没人知道,我每次整理军火清单时,都在把运输路线往脑子里刻——就像在侦察连记地形那样,连每道弯、每棵树的位置都不敢错。
而辛集兴,那个总蹲在仓库门口青石板上的仓库管理员,是我发小。小时候在老家的田埂上,我们用弹弓打麻雀,他总把右腿往左边撇——那是他六岁摔断腿留下的习惯,这么多年都没改。现在他蹲在青石板上,石板被几十年的鞋底磨得溜光,缝里嵌的深褐色苔藓沾着晨雾的潮气,他指尖捏着泛黄的入库单,纸张脆得像晒干的烟叶,边缘卷着毛边,是被仓库的潮气浸的。我看见他左手食指在“300支AK47”那行字上顿了顿——那是老周的笔迹,笔锋粗重,墨里掺着铁屑,可辛集兴的指尖顿的位置,是我们早就约好的“安全信号”,只是他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我藏身的方向,瞳孔缩了一下——他也觉出不对劲了。
我们从不在明面上说话。唯一的联系是仓库墙角那棵老橡胶树下的暗格,藏在盘绕的树根缝里,用一块和树皮颜色一模一样的塑料板盖着,板上我抹了点机油做记号,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每次我把标着军火运输时间、路线的纸条塞进去——纸条都是我用老周剩下的铅笔写的,故意模仿他的笔迹,塞之前还会在边角蹭点泥,装作是“随手丢的废纸”——辛集兴就会用半截白色粉笔,在树干上画一道浅痕。粉笔是他从镇上小卖部买的,总断半截,画出来的痕子歪歪扭扭的,像条小蛇,却成了这一年里,我们在黑暗里唯一的“对话”:一道痕是“收到”,两道是“有危险”,三道是“该撤了”。
此刻走廊里的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复合弓,连服务器的“嗡嗡”声都弱了,只剩脚步声——戴维斯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咔嗒、咔嗒”,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我从军火箱的缝隙里往外看,能看见他伸出手接辛集兴递来的牛皮笔记本。戴维斯的手指真干净,指甲修剪得方方正正,连指缝里都没有灰,和辛集兴的手形成了刺目的对比:辛集兴的指尖有常年翻找入库单磨的老茧,指关节上还有个小疤——去年整理仓库时,他被铁皮划了道口子,我趁没人,偷偷塞了片侦察连发的防水创可贴,现在那疤还泛着淡粉色,像个小小的记号。
辛集兴递笔记本时,纸页“哗啦”响了一声,他的指尖在“交易记录”那四个字上顿了半秒——那是我们的“情况正常”,可我看见他的喉结滚了一下,是紧张。顺着他的目光往走廊那头看,雷清荷被两个国际刑警押着,黑色唐装是真丝的,袖口绣着金线缠枝莲,可前襟沾着块黄乎乎的油渍——早上我在食堂看见他吃油条,用袖口擦了擦嘴,现在那油渍在灯光下泛着光,像块难看的补丁。他垂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可我从侧面能看见他嘴角的抽动——那是他不耐烦时的习惯,上次有个小弟漏了军火时间,他也是这么抽着嘴角,第二天那小弟就没影了,老鬼说,是被扔进橡胶林喂了野狗。
更让我攥紧枪的是,他藏在袖口的手,在轻轻摩挲拐杖上的龙鳞纹。那拐杖是酸枝木的,龙鳞是刻上去的,边缘被他摸得发亮,我在他办公室外偷看过无数次——每次他想让阿彪“清理门户”,都会用拇指反复蹭龙鳞纹的第三个鳞片,现在他的拇指就在那个位置来回动,频率越来越快,像在倒计时。我甚至能想象到,阿彪藏在走廊拐角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那枪套的黄铜搭扣,我上周还帮他擦过,现在肯定亮得晃眼。
晨雾还在往仓库里钻,从气窗的铁栅栏缝里挤进来,落在军火箱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我把伯莱塔往腰后挪了挪,贴着工装裤的布料,能感觉到枪身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块小小的烙铁。辛集兴还蹲在青石板上,手里的入库单被他捏得发皱,他又往我这边扫了一眼,这次没顿指尖,只是轻轻眨了眨眼——那是“小心”的意思。
我深吸了口气,雾里的甜腻味混着煤油味钻进鼻子,却让我清醒得很。左手摸了摸贴身处的纱布,肩章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在提醒我:再等等,等那个时机,等把雷清荷的老巢端了,就能带着辛集兴,踩着这晨雾,回到祖国的土地上。
更让我攥紧枪柄的是,上周潜入炼胶厂时撞见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至今还烫在视网膜上——那间挂着“仓库”木牌的小木屋,墙角堆着七八个银色金属箱,箱体是磨砂不锈钢的,冰凉的触感我至今记得,当时我伸手碰了碰箱壁,指尖沾到的霜气让我打了个寒颤。最顶上的箱子盖没关严,留着道指宽的缝,我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微光往里看,透明的保鲜袋裹着暗紫色的器官,标签上“huan Liver”的黑色印刷字被福尔马林的水汽熏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连字母“r”的尾巴都模糊了。木箱旁边的白板挂在锈迹斑斑的钉子上,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写着“清迈-瑞士,3例,周三02:00空运”,字迹歪歪扭扭的,末尾还画了个歪嘴笑脸——那是雷清荷的标志性笔迹,去年他让我抄军火清单时,我见过无数次,连他写“3”时总带个小勾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像针一样扎进鼻子,混着橡胶燃烧后的焦糊味,当时我差点吐出来,强忍着才把木箱盖轻轻推回原位。这些东西,戴维斯手里的黑色硬盘里半字没有——他查的是军火和基础数据,压根不知道雷清荷在炼胶厂藏着这么个“杀人作坊”。一旦现在让他把人带走,雷清荷顶多因走私军火判个十几年,等风头过了,那些藏在金三角雨林里的器官窝点,换个橡胶林继续开工,还会有更多人被关进铁笼,变成白板上的“1例”“2例”。我摸了摸贴身处的侦察兵手册,封皮上的军徽被汗浸得发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戴维斯的手指刚碰到牛皮笔记本的封面,指腹蹭过磨损的书脊——那是老周生前翻了无数次的痕迹,我看见他指尖顿了顿,似乎在辨认上面的墨迹。就是现在!我猛地从军火箱阴影里站起,军靴的橡胶底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的闷响,像一块浸了水的石头砸进死水潭,在寂静的走廊里荡开回声,连服务器的“嗡嗡”声都被压下去了。
辛集兴手里的笔记本“啪嗒”掉在地上,纸张摔得翘起一角,露出里面老周用钢笔写的“AK47子弹5000发”的字样。他整个人猛地往前倾了倾,右手悬在半空,像是想接住笔记本,又像是被吓懵了。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像被强光晃了眼,眼白上的红血丝都绷得根根分明——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喊我的名字,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喉结上下滚了一下,连耳尖都涨红了。我们说好要私下碰个头,等摸清炼胶厂的运输路线再动手,他肯定没料到我会突然冲出来,连个信号都没给。
“你干什么!”戴维斯的助手,那个穿黑色冲锋衣的女人,反应快得像离弦的箭。她的右手“唰”地往腰间摸去,黑色的枪套露出来一半,枪柄上的防滑纹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上周在机房见过她擦枪,知道里面是把格洛克23,装了十五发子弹。她的左脚往后撤了半步,呈战术姿势,眼神冷得像冰,死死盯着我,连鬓角的碎发都没动一下,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可我比她快。在侦察连练了三年的突击战术不是白给的,两步就跨到三米外的戴维斯身后,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左手虎口卡住他的右肩,指节扣进西装面料的羊毛纤维里——那是高定西装特有的细腻质感,和我身上磨得发白的工装裤截然不同。右手将伯莱塔92F的枪口死死抵住他的后心,冰凉的金属隔着西装和衬衫,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像擂鼓一样,撞得我的指尖都在发麻,连他呼吸瞬间变粗的气息都能察觉到。
“别动。”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刻意模仿雷清荷手下那种沙哑的狠戾,喉咙里像卡了点砂纸。拇指紧紧扣在扳机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甲盖都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刺痛。眼角的余光扫过辛集兴,他已经站直了身子,右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我给他的一把弹簧刀,是用来防身的。他的眼神里满是焦虑,却没有丝毫责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小心点”。他懂我,知道我不是鲁莽,只是没别的办法了。
戴维斯的身体僵得像块铁板,却没挣扎,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冰蓝色的眼睛透过镜片瞥向我,带着一丝警惕,却没多少恐惧:“雷清荷的人?”他的声音很稳,只是尾音稍微有些发紧,“我劝你想清楚,发射器就在我包里,只要我按下按钮,三分钟后特警就会包围这里。”
我没理他,左手又加了点力,把他的肩膀往回按了按,枪口更用力地抵住他的后心:“少废话,让你的人退后。”说话时,我故意往辛集兴那边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盯着那个女助手——他立刻明白了,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挡住了她的视线,右手始终放在腰间的刀上。
走廊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有戴维斯的心跳声和服务器的低鸣交织在一起。我盯着辛集兴的眼睛,看见他悄悄用食指指了指走廊尽头——那是雷清荷的办公室方向,意思是“阿彪可能要过来了”。我点了点头,拇指在扳机上又紧了紧,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先稳住戴维斯,让辛集兴去查炼胶厂的运输车,等拿到证据,再把雷清荷和这个“杀人作坊”一起端掉。
戴维斯的冰蓝色眼睛像两汪结了薄冰的湖水,镜片反射着走廊的白炽灯,瞬间掠过一丝锐利的收缩——那不是恐惧,是猎手遭遇意外时的本能警惕。他没有挣扎,后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被枪口抵住的不是自己的心脏,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木板,但我能感觉到他肩膀的肌肉在西装面料下微微绷紧,像拉到一半的弓弦。“你是雷清荷的人?”他的声音像寒冬清晨的石板路,硬邦邦的没有起伏,可尾音落地时,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轻轻滚了一下——那是藏不住的紧绷,连他自己都知道,此刻的威胁绝非虚张声势。
“杀了我,特警部队三分钟内就会包围这里。”他补充道,左手悄悄往脚边的黑色背包挪了挪——我看见背包拉链缝里露出的银色信号发射器一角,金属外壳闪着冷光。显然,他笃定我不敢真的动手,笃定那三分钟的倒计时能镇住任何亡命之徒。
“三分钟?”我嗤笑一声,嘴角勾起的弧度刻意装得凶狠,指腹又往扳机上扣了半分,伯莱塔92F的金属扳机硌得指节发白,连指甲盖都掐进了掌心。我故意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斜睨雷清荷,嘴唇几乎不动,只靠嘴角的细微牵动比出“炼”“胶”“厂”三个字——下唇往齿间压了压是“炼”,嘴角往耳根扯了扯是“胶”,舌尖顶了顶下齿龈是“厂”。这套我们在侦察连练过的哑语简化版,本是用于战场无声通讯,此刻却成了迷惑雷清荷的关键。
雷清荷果然有了反应。他原本垂着的头猛地抬起,额前油腻的头发滑到一边,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先是像被火烫了似的骤然睁大,瞳孔缩成针尖,随即那震惊一点点褪去,被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取代。他藏在袖口的手猛地攥紧,拐杖的桃木杖身在他掌心硌出几道白痕,眼神飞快地扫过走廊尽头那扇伪装成铁皮柜的暗门——那正是通往炼胶厂的秘密通道。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上周我蹲在机房修服务器时,“无意间”提过一句“炼胶厂的铁皮柜门合不上了,风一吹就响”,当时他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神都没给我一个,此刻却突然明白,我早已知晓他的退路。
“你疯了!”辛集兴的声音突然炸响,带着破音的急切。他像被按了开关似的往前冲了两步,军靴的橡胶底在大理石上蹭出“吱呀”的轻响,右手伸到一半,却又猛地停在半空——他的指尖离我的胳膊只有两寸,却硬生生收了回去,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我看见他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卡其色工装的领口上,眼神里一半是焦虑,一半是了然——他懂我不是真的疯,却怕我这一步走得太险,万一雷清荷不买账,我们俩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疯?”我猛地转头瞪他,眼神里的狠戾是装的,却足够逼真——眉头拧成疙瘩,眼底布满刻意挤出的红血丝,连牙齿都咬得咯咯响。“雷总每个月给我们发三万块!给我们配枪!现在他被人堵在这里,我们就站着看?”我刻意提高了声音,像是在训斥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弟,余光却死死盯着雷清荷的眼睛——他的嘴角果然动了动,原本紧绷的脸松弛了半分,攥着拐杖的手也松了些。
话音未落,我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砰!”
枪声像一颗炸雷在狭小的走廊里炸开,震得头顶的声控灯忽明忽暗,连服务器的“嗡嗡”声都变了调,成了尖锐的嘶鸣。声波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刺得人耳膜发麻,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震得微微发麻,鬓角的碎发都被气流掀了起来。
子弹穿透戴维斯深灰色西装的瞬间,发出“噗”的闷响,羊毛面料被撕裂开一个小口子,暗红色的血先是从破口处渗出来,随即猛地喷溅而出——血花呈扇形散开,最前面的几滴像带了劲的石子,“啪”地砸在对面的墙壁上,黏在满是油污的墙皮上,像一朵突然绽放的罂粟花,顺着墙缝往下淌,在黑色的油污里划出一道狰狞的红痕。
戴维斯的身体先是往前踉跄了半步,西装后背的血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像一块被墨汁染透的棉絮。他的冰蓝色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里映着墙上的血花,满是来不及消散的难以置信——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错愕,仿佛到死都没明白,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弟”真的敢开枪。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口带着泡沫的血沫,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洁白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像宣纸上洇开的墨。
“啪嗒”一声,他手里的黑色硬盘从指间滑落,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弹了一下,滚出半米远。硬盘外壳上的国际刑警银色徽章沾了几滴血,暗红色的血渍顺着徽章的纹路蔓延,渐渐盖住了那圈银色的麦穗,只剩下中间的地球标志还露着一点白,刺得人眼睛生疼。
戴维斯最终“咚”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随即整个人向前栽倒,侧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冰蓝色的眼睛还圆睁着,只是里面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像熄灭的篝火。他的右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尖离背包的拉链只有一寸——那是他想按信号发射器的最后尝试。
走廊里瞬间陷入死寂,只有服务器的嘶鸣和我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血腥味混着仓库的霉味、机油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住了所有人。我缓缓松开扳机,伯莱塔92F的枪身还带着后坐力的余震,掌心的汗把防滑胶带浸得更黏了。我没有回头看辛集兴,只是死死盯着雷清荷——他的眼睛还瞪着,嘴巴微张,拐杖从他手里滑了一半,杖头的纯金龙头磕在地上,发出“叮”的轻响,眼神里的震惊早已被一种混杂着忌惮和信任的复杂情绪取代。
这一枪,赌对了。
走廊里的死寂不是真空的静,是连空气都凝固的沉。服务器的“嗡嗡”声突然变了调,从之前的平稳振鸣,变成了垂死蝉虫的嘶嘶声,细弱却钻心,缠在布满油污的机柜上,绕得人心里发紧。戴维斯的血滴在大理石地面上,“嘀嗒、嘀嗒”,每一声都像敲在所有人的心跳上——那血是暗红色的,带着泡沫,在光滑的地面上慢慢晕开,像一滩融化的沥青。
辛集兴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青石板和走廊的交界处。他手里的牛皮笔记本被攥得变了形,边缘的纸页本就脆得像枯叶,此刻被指节掐出几道深痕,簌簌往下掉渣。我看见他的指节白得发青,连指甲盖都嵌进了掌心,指缝里还沾着刚才捡笔记本时蹭到的灰尘。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眉心的川字深得能夹死蚊子,眼神里一半是火——那是气我没按约定商量,擅作主张;一半是水——那是藏不住的担心,怕我这步险棋踏空,连带着他和藏在暗处的证据一起葬送。他的喉结上下滚了两次,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有肩膀在微微发抖,像扛着块烧红的铁板。
雷清荷的反应慢了半拍。他瞪着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两团快要燃尽的炭火,眼白上还沾着点早上没擦干净的眼屎,此刻因为震惊而睁得滚圆,连眼尾的皱纹都绷平了。他的嘴巴张着,嘴角挂着点没干的唾沫星子,半天没合上——嘴唇太干,张合时发出“嘶”的轻响,像砂纸蹭过木头。过了足足三秒,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的笑,那笑声不是轻松的,是带着颤音的,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鸦:“你……你真敢杀他?”他的右手松了松,龙头拐杖从掌心滑下去一寸,纯金的杖头磕在地上,发出“叮”的脆响,又被他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杖身上的龙鳞纹都被捏得变了形。
我松开扣着戴维斯肩膀的手,动作刻意放得很慢——不是犹豫,是要演给雷清荷看的“沉稳”。尸体失去支撑,“咚”地砸在地上,后脑勺磕在大理石上,发出沉闷的钝响。深灰色的西装后背早已被血浸透,血渍顺着西装的褶皱往下淌,在腰侧积成一滩,又慢慢往裤脚蔓延,像一张不断扩张的红色地图。他的头歪向一边,冰蓝色的眼睛还圆睁着,却没了半点神采,只有眼白上的血丝越来越清晰,嘴角的血沫凝固成了暗褐色的痂。
我转过身,把伯莱塔92F的枪口朝下,垂在右腿外侧,枪身还带着后坐力的余温,防滑胶带蹭着工装裤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我一步步走向雷清荷,脚步刻意放得沉稳,军靴踩在地上,没有多余的声响——这是侦察连练出来的“静步”,此刻却成了伪装“忠心小弟”的道具。走到他面前半步远,我微微低头,下巴几乎碰到胸口,姿态放得极低:“雷总,我跟着您一年了,从您让我管仓库的弹药,到让我跟着康达去边境送货,您从没把我当外人。现在您有难,我不能看着您被这些‘外人’带走。”
说话时,我左手悄悄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上周在炼胶厂抄运输时间时用的草稿纸,纸质粗糙,边缘被我故意揉得皱巴巴的,像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纸上的字迹是我对着雷清荷的旧账本练了三天的成果:歪歪扭扭的“周三02:00 清迈-瑞士 3箱”,末尾还画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歪嘴笑脸,右下角故意蹭了点深褐色的机油——是昨天给AK47上油时特意沾的,连气味都和他办公室里的机油味一模一样。
我把纸递到他面前,手指捏着纸的边角,刻意让机油蹭到指尖,声音压得只有我们俩能听见,气音裹着刻意装出来的急切:“我知道您在炼胶厂的‘货’还没运,刚才我看见戴维斯那个女助手在走廊拐角发消息,手机屏幕亮着,我瞥见‘特警’‘包围’几个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雷清荷的目光落在纸上,瞳孔先是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随即伸出粗糙的手指,捏着纸的另一角拉了过去。他的指尖沾着烟油和灰尘,蹭在纸上,把“周三”两个字晕得更模糊了。他低头看了两秒,又飞快地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的震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没看错人”的笃定——他的嘴角动了动,原本紧绷的脸松弛了半分,连攥着拐杖的手都松了些,杖头的龙头不再抵着地面,而是微微抬起。
雷清荷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钉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原本浑浊的瞳孔骤然一缩,像被强光刺中般眯了眯,随即又猛地睁大——眼白上的红血丝绷得根根分明,连眼尾的皱纹都因这瞬间的震惊而拉平了。他粗糙的手指伸过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修拐杖时蹭的木屑,指尖先是犹豫地碰了碰纸边,随即猛地攥紧,把纸捏得皱成一团。那力道大得能听见纸张纤维被挤压的“吱呀”声,他飞快地把纸团塞进唐装内侧的口袋,贴在肚皮上,仿佛那不是一张草稿纸,而是能救命的船票。
他抬起手,掌心带着常年握拐杖磨出的老茧,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不是轻拍,是带着力道的,拍得我工装夹克的布料都陷了下去,连肩胛骨都跟着发麻。“好小子,没白养你!”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多了几分底气,嘴角扯出一个僵硬却真实的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藏在里面的疲惫和警惕散了大半。那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不是虚情假意的敷衍,是真真切切的信任,像寒冬里突然凑过来的炭火,烫得人皮肤发暖。
“阿彪!”雷清荷猛地转头,吼声震得走廊声控灯又闪了一下,“带五个兄弟断后!把机房里的服务器全砸了!硬盘、主板,一点碎片都别留!”
阿彪原本僵在原地,听见命令瞬间回神。他弯腰捡起地上的AK47,枪托上的黑色防滑胶带被晨雾浸得发亮,边缘磨得起了毛——那是他常年握枪磨出来的痕迹。他的手指扣在枪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原本佝偻的背重新挺直,像被按了开关的木偶,眼神里的震惊被狠戾取代:“是!雷总!谁敢靠近,我崩了谁!”他转头冲身后的保镖吼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几个保镖立刻端起枪,快步往机房冲,军靴踩在大理石上,发出“噔噔”的闷响。
老鬼也慌忙爬起来,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裂纹又扩了几分,像蛛网似的爬满整个显示屏,键盘缝隙里的泡面残渣掉了一地。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和眼泪,抱着电脑往雷清荷身边凑,声音还在发颤:“雷总,我……我这就把数据导出来,马上!”他的手指在电脑触控板上乱滑,屏幕上的光标跳来跳去,半天没找到“导出”按钮,急得额头又冒了一层汗。
雷清荷没理他,转身走到我身边,右手扶着拐杖,左手搭在我胳膊上,压低声音说:“你跟我走。炼胶厂那边的‘货’还在,得有人盯着——那些东西要是被查了,咱们就真完了。”他的呼吸带着烟味和淡淡的霉味,喷在我耳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我点头,脚步跟上他,余光瞥见辛集兴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本牛皮笔记本。路过他身边时,我故意放慢脚步,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那是我们约定的“放心”信号。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右手飞快地往我手心塞了个东西,手背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那东西薄薄的,是张折叠的纸条,指尖碰到他的手,冰凉的,带着一层细密的汗,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我攥紧纸条,跟着雷清荷往走廊尽头走。秘密通道的入口藏在机房最里面的铁皮柜后,雷清荷伸手拉开柜门,一股混杂着霉味、铁锈味和潮湿土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酸。通道里黑漆漆的,只有头顶每隔几米挂着的应急灯亮着微弱的绿光,照得地面的台阶忽明忽暗,台阶缝隙里长着细小的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
雷清荷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在前面晃来晃去,照亮了通道两侧的墙壁——墙是用水泥砌的,上面布满了裂缝,有些地方还渗着水珠,滴在地上,发出“嘀嗒”的轻响。他拄着拐杖,一步步往下走,纯金的杖头敲在台阶上,发出“笃、笃”的响,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像在给我们的脚步打拍子。
我落后他半步,左手悄悄伸进裤兜,借着通道的黑暗展开纸条。纸条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上面的字迹是辛集兴特有的——他写“特”字时总爱把竖钩写得很长,“警”字的言字旁歪歪扭扭。上面写着:“炼胶厂东50米有特警埋伏,我已用粉笔在橡胶树上画了圈,让他们撤到山脊后。按原计划,你引雷清荷去3号仓库,我带证据随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