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后山夜影(2 / 2)

最要紧的是脚印。他蹲下身,用松针把自己跪在地上的膝印盖住,松针是深绿的,带着松脂的黏,铺上去能遮住大半的土色。军靴踩过的地方,他用脚尖反复碾,把土碾得和周围一样实,连鞋跟的棱痕都抹掉了。做完这一切,他退到三丈外看——月光下,歪脖子松树下的土还是那样,只有风刮过松针的“沙沙”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背起我时,他试了三次才站稳。我的身体软得像团卸了力的棉花,胳膊搭在他肩上,指尖偶尔会蹭到他的锁骨,凉得像块冰。头歪在他颈窝,额角的血痂蹭着他的耳垂,带着点干硬的糙,呼吸是断断续续的气丝,每口都裹着土腥,吹在他后颈的皮肤上,像极细的羽毛在扫。

最磨人的是后背那处破洞。我迷彩服后背磨烂的地方,刚好对着他左肩的刀疤——那道疤是当年在柳河垭口替我挡弹片时留下的,此刻被破洞边缘的粗布蹭着,不疼,却痒得钻心,像有蚂蚁顺着疤纹往心里爬。他咬着牙往前走,军靴踩在落叶层上的“沙沙”声里,混着我偶尔发出的轻哼,每声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

安全屋藏在废弃砖窑的最深处。砖窑的入口被柴火堆挡着,柴火是枯黑的,堆得像座小丘,最底下的柴已经朽成了碎末,拨开时会扬起层灰。他用胳膊肘顶开柴火堆,露出底下的石板——石板是青灰色的,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被挪过无数次,石板下的缝里塞着根铁钩,是他当年打黑拳时焊的,拉着铁钩一拽,石板“吱呀”一声翻向侧面,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霉味像被关了多年的野兽,猛地扑出来。是砖缝里的霉、烂草的腐、还有点铁锈的腥,混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他先钻进去,在里面摸索着找到打火机,“噌”地划亮——火苗跳起来的瞬间,照亮了砖窑的内壁,墙上的砖是黑红的,还留着当年烧窑时的烟痕,像幅模糊的画。

地铺在窑最里侧,铺着厚厚的干草,草是今年新晒的,带着点阳光的暖,比外面的陈草软得多。他把我放在草上时,动作轻得像放件瓷器,生怕碰碎了什么。打火机的光晃过我的脸,他这才看清伤势——额角的血洞比刚才在土里看着更深,黑痂下还在往外渗暗红的血,顺着眉骨往眼角爬,把睫毛都粘在了一起;左手腕肿得吓人,比正常时候粗了一倍,皮肤被勒出圈紫黑的印,显然是被手铐或麻绳狠狠勒过,指节处的皮肉磨烂了,血和泥结成硬壳,看着就知道遭了不少罪。

他蹲在旁边,打火机的火苗在我脸上晃。看见我眼皮又轻轻颤了颤,他突然松了口气,后背抵着冰冷的窑壁滑坐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虎口的旧疤被指甲掐得发白,渗着点血珠。砖窑外的风刮过窑口,带着远处山口的狗吠,他把打火机凑近我的鼻尖,看火苗被呼吸吹得轻轻晃——还好,还在晃。

“撑住。”

辛集兴的掌心拍在我脸上时,带着层薄汗。力道不重,却像块温烫的烙铁,蹭过我干裂的颧骨——他特意收了劲,怕碰碎我额角的血痂,可指尖的颤抖还是泄了底。我没睁眼,眼皮却像被风吹动的蝶翅,极轻地跳了跳,睫毛上的土粒簌簌往下掉,落在他手背上。那点动静像根细针,猛地扎进他紧绷的神经,他喉结滚了滚,又重复了遍,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撑住,我马上回来。”

锁石板时,他用了蛮力。青灰色的石板边缘磕在砖缝上,发出“咚”的闷响,他却顾不上——铁钩插进锁孔,拧动时带着铁锈摩擦的“咯吱”声,直到锁舌“咔哒”弹回,才拽过旁边的枯柴堆,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柴禾的碎末沾在他袖口,混着刚才刨土时蹭的泥,像幅没干透的画。

转身往镇上跑时,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噔噔”的响。凌晨的街道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两侧的铺子卷闸门都拉得严实,只有巷口的垃圾桶旁蹲着只野猫,被他的脚步声惊得蹿上墙头,绿幽幽的眼在暗处亮了亮,又缩了回去。路灯的光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罩洒下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不是平直的线,是随着他跑动晃悠的弧,像条被搅乱的光河,碎银似的铺了满地。

他的肺像个破风箱,每口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得喉咙发疼。手心的伤口早被汗泡得发白,血和泥混在一块儿,把军用水壶的背带浸得发黏。跑过石桥时,他瞥见桥下的河水,墨黑的水面浮着层薄冰,映着天上的残月,像块碎了的镜子——这让他想起柳河垭口的水,那时我也是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他背上,呼吸弱得像要融进风里。

镇东头的诊所亮着盏孤灯。磨砂玻璃门后,药柜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排沉默的巨人。王医生趴在柜台上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镜腿勾着松垮的白大褂领口,口水顺着嘴角的皱纹往下淌,在“甘草”药盒的标签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柜台下的半导体还开着,正播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剧,调子软绵,和这凌晨的急景格格不入。

“哐当——”

辛集兴的脚踹在玻璃门上时,力道带着股狠劲。不是刻意要砸,是急着推门,却没算准距离——钢化玻璃没碎,却震得门框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门轴发出“吱呀”的惨叫,像被生生扯断了骨头。王医生像被针扎的刺猬,猛地弹起来,眼镜“啪”地掉在柜台上,镜片撞在药瓶上,发出细碎的响。他看清门口的人时,原本惺忪的眼突然瞪圆,脸上的肉都在抖,白大褂的纽扣崩开两颗,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蓝秋衣:“辛、辛老板?您这是……”

“救人。”

辛集兴的手像铁钳,攥住王医生的胳膊就往外拖。他没拽袖子,是直接扣住对方的肘弯,那里的皮肉软乎乎的,被他捏得发颤。王医生的白大褂被扯得变了形,下摆扫过药架,几盒“创可贴”“碘伏”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他脚背上。药箱原本摆在柜角,被这股力道一带,“啪”地摔在水泥地上,锁扣崩开,镊子、纱布、针管滚了满地,最显眼的是那只银色听诊器,像条受惊的蛇,在地上转了三圈,金属头撞在暖气片上,发出“叮”的脆响。

“有话好好说啊辛老板!”王医生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腿肚子在打颤,几乎是被拖着走,胶底鞋在地上蹭出“吱吱”的响,“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是哪个要救?您先松手,我拿药箱……”

辛集兴没松,反而拽得更紧了。王医生的胳膊被他勒出红痕,像条快要断的棉绳。路过巷口的早点摊时,煤炉的余烬还在冒烟,王医生的鞋跟磕在摊边的石阶上,差点绊倒,他这才喘着粗气喊:“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您慢点开……”

被推进砖窑的瞬间,王医生差点背过气。霉味、土腥气、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辛集兴划亮打火机,火苗“噌”地蹿起来,照亮我躺在干草堆里的样子——额角的血痂黑得发亮,左手腕肿得像段发面的萝卜,皮肤被勒出的紫痕嵌在肉里,连指缝都透着青黑。

王医生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他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刚才还在哆嗦的腿,此刻像被钉在了地上。辛集兴用下巴指了指我,他才猛地回神,蹲下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像生了锈的合页。

他先摸我的颈动脉。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指尖的老茧蹭过我冰凉的皮肤,那触感像摸块冻透的铁。试了三次,才感觉到丝微弱的搏动,像敲在棉花上的鼓点,时断时续。接着他翻我的眼皮,拇指刚碰到我睫毛,就被那层黏在上面的土粒硌了下——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瞳孔缩成针尖大的灰点,连火光映进去都没半点反应。

“还、还有气……”王医生的声音劈了叉,尾音带着哭腔。他摸向我胸口时,手劲没控制住,按得重了些,我突然发出声极轻的“嗬”,像被压着的风箱终于漏了丝气。这声让他手一抖,差点坐在地上,“得、得输液,清创……他这左边肋骨……”他用手背碰了碰我左胸,脸色更白了,“好像塌下去块,十有八九是断了……”

打火机的火苗在他眼前晃,把他发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辛集兴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可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情绪——指节泛着青白,虎口的旧疤被指甲掐得渗出血珠,滴在干草上,洇开个细小的红。

砖窑外的风突然大了,刮得窑口的柴禾“哗啦”响,像有人在外面窥探。王医生打了个寒颤,赶紧从散落的药箱里摸出酒精棉和输液管,手抖得连针头都捏不稳,棉片擦过我额角的血痂时,他的呼吸都在发紧,像在拆颗随时会炸的雷。

辛集兴守在窑口的柴禾堆后,后背抵着冰凉的砖壁。砖缝里的潮气顺着衣领往里钻,混着窑内飘出的碘伏味、血腥味,在鼻尖缠成股刺人的涩。他没回头,耳朵却像张绷紧的网,捕捉着窑内每一丝动静——王医生的镊子碰在搪瓷盘上,发出“叮”的轻响,像颗小石子掉进深潭;棉球擦过伤口时,传来“沙沙”的摩擦声,裹着他压抑的低呼;最让人心紧的是我的痛哼,不是连贯的呻吟,是被酒精蛰到时突然抽气的“嘶”,每声都像根细针,往辛集兴心口扎。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虎口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是当年柳河垭口我替他挡刀时,血顺着指缝浸出的印。那时我也是这样,疼得直抽气,却还笑着骂他“怂包”,说“这点伤比蚊子叮还轻”。此刻窑内的痛哼明明更轻,却让他后颈的筋突突直跳,像有只手攥着心脏,随那声气音往紧里收。

风从窑顶的破洞钻进来,卷着松针落在柴禾堆上,发出“簌簌”的响。远处山口的狗吠早就停了,只有镇上的鸡开始零星打鸣,一声接一声,像在数着天亮的时辰。他摸了摸腰间的军用水壶,壶里的水还剩小半,是刚才没敢多喂我的那点,此刻冰得像块铁,贴在小腹上,刚好压下那股子烧心的急。

天快亮时,窑内的动静渐渐缓了。王医生的低呼和器械声淡了,只剩我平稳些的呼吸,像风穿过细管,“呼——吸——”,在空荡的砖窑里荡开。辛集兴刚松了半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回头时,看见王医生佝偻着背钻出来,白大褂的后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渍,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摘下沾着血污的手套,往额角抹了把汗,指缝里还夹着点带血的棉球,脸色白得像张纸。

“暂时稳住了。”王医生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个字都要喘口气,“左边第三、第四根肋骨断了,断口戳着点肺膜,内出血没止住,我只能先塞了止血棉。”他从药箱里掏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褐色的药膏,标签已经磨掉了,“这是消炎的,每天往伤口上抹两次;还有这包纱布,渗血了就换,别等湿透……”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辛集兴塞过来的钱打断了。那沓钱是用橡皮筋捆着的,崭新的票子边缘还带着银行的裁痕,是雷清荷今晚赏的“见面礼”。辛集兴没数,直接往他怀里一塞,钞票的边角刮过王医生的手,带着股硬挺的凉。

王医生捏着钱的手抖了抖,票子滑出去几张,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没捡,只是抬眼盯着辛集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眼里全是惊惧和不解——那眼神像在看头闯进羊圈的狼,带着点被慑住的懵。他在镇上开了三十年诊所,见惯了打架斗殴的伤,却没见过谁为个“快断气的人”,半夜踹门、动刀子似的逼他来这荒郊野岭,还扔出这么厚一沓钱,仿佛那不是钱,是堆废纸。

“你……”王医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捡起地上的钱,胡乱塞进白大褂口袋,背起药箱踉跄着往外走,胶底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的响,像在逃离什么。走到窑口时,他突然回头,看了眼砖窑深处的黑暗,又看了眼辛集兴紧绷的侧脸,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辛集兴等他的脚步声彻底融进雾里,才转身钻进窑内。打火机的火苗跳起来时,照亮了地铺上的我——额角的血痂被清理过,露出底下粉红的新肉,缠着层雪白的纱布,边缘还渗着点淡红;左手腕的肿消了些,被夹板固定着,纱布缠得很匀,是王医生的手艺。我的眉头舒展开了,不像刚才那样拧成疙瘩,呼吸也沉了些,每口气吸进来,胸口会微微起伏,像风拂过平静的湖面。

他在干草堆旁坐下,膝盖几乎要碰到我的胳膊。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我迷彩服的口袋,摸到块硬邦邦的东西——是那枚臂章。掏出来时,帆布的糙面蹭着他的指腹,像摸块浸了水的砂纸。臂章的边已经磨得发毛,原本的军绿色褪成了浅黄,上面的五角星只剩半颗清晰,另半颗被洗得发淡,却还能看出针脚的轮廓,是当年我用粗线一针针绣上去的。

辛集兴的指尖在五角星上顿了顿。突然想起柳河垭口的雨夜里,我把这枚臂章别在他胸口,说“戴着它,就没人敢欺负你”。那时臂章还新,帆布硬挺,五角星的黄线亮得扎眼,我替他别针时,指尖的茧蹭过他的锁骨,像此刻臂章蹭着他的指腹,带着点扎人的暖。

他从烟盒里抽出最后张纸——是“红塔山”的包装,边角被汗浸得发皱,背面还印着半截广告字。摸出火柴盒,划亮最后根火柴,火苗舔着盒边的磷面,发出“滋滋”的响。他就着这点光,用烧黑的火柴头写字,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先好好调整,等我消息,老辛留。”

字迹不算工整,甚至有点歪歪扭扭,是被火柴头的烫意逼出来的急。写完吹了吹,等墨迹干透,才叠成小方块,大小刚好能塞进臂章的夹层。塞进去时,指尖触到夹层里的硬——是半片磨得光滑的弹壳,是当年我从他伤口里取出来的,说“留着当念想”。

帆布的粗糙裹着弹壳的凉,突然就撞开了记忆的闸。他想起我教他打拳时,总爱在他后背垫块旧海绵,海绵的糙面蹭着他的脊梁,像此刻臂章蹭着他的指尖;想起每次打赢,我会把这枚臂章摘下来,在他脸上拍两下,说“小子,有我当年的样”。

辛集兴把臂章轻轻塞回我怀里,让它贴着我的心口。那里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像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攒着劲要发芽。他最后看了眼我沉睡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只停落的蝶。

晨雾已经漫进窑口,带着松针的涩味。他站起身时,干草“簌簌”往下掉,粘在裤腿上。转身往外走的瞬间,听见我喉间发出声极轻的呓语,像在叫他的名字。他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拳头,让虎口的疼提醒自己——得快点回去,得让这枚臂章,早点等到他的消息。

天蒙蒙亮时,光像掺了水的牛奶,从砖窑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干草堆上洇出片模糊的白。辛集兴蹲在我旁边,看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我的眉头确实舒展开了。之前拧成疙瘩的眉心,此刻平得像块被熨过的布,连眼角的皱纹都浅了些,不再是被痛苦揪紧的模样。呼吸比后半夜沉了,每口气吸进来,胸口会微微鼓一下,像风拂过湖面时漾开的纹,呼出去时带着点药味的暖,吹在他手背上,比凌晨的露水烫半分。他伸手,指尖悬在我额前半寸,没敢碰那层新换的纱布——王医生说纱布不能沾汗,沾了容易烂。指腹掠过我耳后的碎发,那里还沾着点土渣,是从后山带出来的,他用指甲轻轻刮掉,土渣落在干草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只虫在爬。

“走了。”他对着空气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呵出的气,尾音刚够着我的鼻尖就散了。

起身时,他的膝盖“咔”地响了声,在寂静的砖窑里格外清。弯腰搬石板时,他试了试重量——青石板比记忆里沉,许是吸了整夜的露水,边缘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他用胳膊肘顶着石板,一点一点往上推,石板与地面摩擦的“咯吱”声被他用脚死死碾住,直到石板稳稳盖住洞口,连条缝都没留,才松了口气。

整理柴火堆花了更长时间。最底下的朽柴一碰就碎,他得用手捧着往回填,碎末扬起来,呛得他咳了半声,赶紧捂住嘴。上面的干柴要按原来的角度堆,粗的在下,细的在上,最顶上那根弯柴得搭在两根直柴中间,和他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做完这一切,他退到三步外,借着晨光看——柴火堆像座没动过的小丘,草叶上的露水顺着柴梗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和周围的湿地融成一片,谁也看不出底下藏着个砖窑,藏着条人命。

往回走时,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军靴的裤脚,凉丝丝的,像缠了圈冰线。晨光渐亮,从鱼肚白变成淡粉,再染上点金,把树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手在地上伸。远处传来晨鸟的第一声啼,脆得像玻璃珠落地,惊得草里的虫“嗖”地钻进土缝。他的后背还僵着,是整夜紧绷的酸,可心里却松了块——至少,“我”能多活一天了。

雷朵集团的铁皮围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巡逻队换岗的动静老远就能听见——老队员骂骂咧咧地往宿舍走,新队员的胶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带着点没睡醒的拖沓。辛集兴顺着围墙的阴影走,避开岗亭的探照灯,灯柱的光在地上扫过时,他像块石头似的定住,连呼吸都收在喉咙里。

刚拐过仓库的拐角,就撞见了山九。

山九正对着墙根撒尿,绸面衬衫的下摆撩到肚脐,露出肚子上松垮的肥肉,像堆发面的面团。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拉链都没拉好,嘴角挂着没擦净的口水,看见是辛集兴,突然咧嘴笑了——那颗缺角的金牙在晨光里闪得刺眼,牙尖沾着点烟渍,像块没擦净的铜疙瘩。

“辛哥起得早啊。”他打了个哈欠,腥气混着酒气喷过来,“雷总刚让小弟来喊你,说醒了就去他办公室。”说话时,他的手在裤裆上蹭了蹭,指甲缝里的黑泥混着点暗红,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辛集兴“嗯”了声。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哑,像块石头滚过沙堆。他没抬头,视线落在山九的皮鞋上——鞋头沾着片干枯的草叶,是后山的松针,边缘还卷着,和他刚才踩过的草叶一模一样。

擦肩而过时,山九身上的味像把钝刀往辛集兴鼻腔里扎。先是劣质狐香水的甜,腻得发齁,像打翻的糖浆;接着是雪茄的焦苦,混着隔夜的酒气,冲得人舌根发麻;最底下藏着股掩不住的腥,不是鱼的腥,是血的腥,像块没洗干净的抹布,裹着点铁锈的锐。

辛集兴的拳头在袖管里猛地攥紧。指节“咔”地响了声,是骨节摩擦的脆,虎口的旧疤被捏得发白,渗着点血珠——那道疤总在这种时候发烫,像柳河垭口“我”的血滴在上面时的温度。可他只攥了半秒,就缓缓松开了,指腹在裤缝上蹭了蹭,把那点硬气蹭成了软,像块被揉过的面团。

阳光从东边爬上来了。先是舔了舔仓库的铁皮顶,把锈迹斑斑的铁皮染成金红,接着漫过墙沿,在地上铺了层薄金。新换岗的巡逻队员背着枪走过,枪托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们看辛集兴的眼神带着点敬畏,昨天拳台上的狠劲,早被雷清荷的“新兄弟”三个字传开了。

辛集兴抬头看了眼仓库顶。阳光把铁皮照得发亮,像层融化的金,顺着瓦楞往下淌,可他知道,那金亮底下藏着什么——藏着码头的黑、走私的腥、还有后山没凉透的血。他的喉结滚了滚,往雷清荷办公室的方向走,军靴踩在晨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绷紧的弦。

至少,“我”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颗钉子,钉在他心里,比阳光更烫,比铁皮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