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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观察手的最后一道镜线(2 / 2)

风卷着红土往我领口里钻,带着股腥甜的热。邓班拽着吉克阿依的手没松,可我看见他的拇指在她背带上轻轻抖了抖——那是担心,藏在硬邦邦的命令底下。狼牙吊坠还在晃,獠牙尖的血痕被风吹得微微发亮,像颗悬在他心口的星,一半是狠,一半是疼。

我把瞄准镜又攥紧了些。镜带勒得额角发木,可十一点钟方向的灌木丛里,那片带锯齿的叶子还在动,比刚才晃得更急。气音再次从喉咙里挤出来,比刚才清楚了半分:“十一点钟……野葛藤……”

这次,没人再出声。只有吉克阿依的军刺“当”地杵在红土里,邓班拽着她的手慢慢松了些,战术手套在她背带上留下道浅白的印。风掠过铁架的铁链,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替我们数着,离傣鬼扣动扳机的瞬间,还有多少秒。

我死死咬着后槽牙,牙关“咯吱”作响,像是要把牙床磨出火星来。血腥味从舌尖漫开,混着嘴里的红土渣,凝成黏糊糊的团——那是刚才扑地时呛进喉咙的,此刻被牙齿碾得发涩,倒成了撑住意识的钩子。左臂猛地发力,肌肉纤维像被强行绷紧的钢缆,每根都在颤,护肘的塑料壳在红土上蹭出“沙沙”声,边缘的碎碴刮得皮肉发麻。只撑起半寸,胸口就像被巨石压住,每口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嗬嗬”声,眼前的红土坡开始转圈,护目镜上的血痕被汗泡得发涨,把十一点钟方向的野葛藤晕成团晃动的暗绿。

右臂的血还在淌。不是顺顺当当的流,是一涌一涌的急,像被戳破的红布袋在往外漏。血珠顺着指尖往下坠,第一滴砸在红土里,“啪”地绽成朵小血花;第二滴落在前一滴的边缘,把那朵花的瓣扯得更长;第三滴刚坠到半空,就被我挪动的左臂带起的风扫偏,在地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断了头的蛇,又像支没校准的箭头,曲曲弯弯地指向断崖,把弹道的轨迹明明白白地刻在红土上。血痕边缘的红土被泡得发涨,泛着湿乎乎的黑,和周围干燥的褐红形成鲜明的界,像谁用蘸了血的笔,在地上打了个潦草的勾。

“叮——”

一声脆响突然从斜前方传来,像颗铜钉砸在铁砧上。是第二颗子弹的弹壳,黄铜色的底火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落地时还在转,边缘的锯齿刮着红土,发出“滋滋”的轻响,转了三圈才歪倒在块碎石旁。我侧耳听着那声音的余韵——比刚才那颗偏了半度,声波撞在铁架上反弹回来的角度更陡,像道被掰弯的细铁丝。这半度的偏差藏着狙击手的习惯:他在调整呼吸,吸气时胸腔扩张,枪管会自然偏左0.3度,呼气时回落0.2度,此刻的偏角刚好是呼气末的状态。

视线顺着弹壳往断崖扫,红土坡的轮廓在血雾里慢慢清晰。第三块岩石后,野葛藤长得比别处密,藤叶的颜色深了半分——不是自然的墨绿,是带着灰调的暗,像蒙了层薄纱。最粗的那根藤条上,片叶子的边缘卷得奇怪,不是被虫咬的缺,是被硬物压出的痕,痕里还卡着半缕灰绿的纤维——是伪装网的尼龙丝,和藤叶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枪管就藏在那丛藤后,我甚至能想象出枪口的角度:略微俯倾,瞄准镜的物镜正对着铁架,镜片上沾着的红土渣,把我的影子缩成个模糊的小黑点。

“十一点钟……方向……”

我再次开口时,血沫突然从嘴角涌出来,不是小股的渗,是成团的冒,混着没嚼碎的红土渣,在下巴上凝成块黏糊糊的团,沉甸甸地坠着,把皮肤都扯得发紧。气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像被砂纸磨过:“风向……西南……每秒三米……”——我看见铁架旁的狗尾草正往东南倒,草尖的绒毛被风吹得贴在杆上,倒折的角度刚好是三级风的模样。

“湿度……温差……二十五……”喉咙里的血痂被咳松了,声音突然清楚了半分。护目镜的镜片内侧蒙着层薄雾,是呼吸的热气遇冷凝的,这雾让远处的断崖边缘发虚,正好说明空气里的湿度够大;而裸露的左臂皮肤黏腻腻的,贴在红土上时,能感觉到地表的烫和空气的凉在较劲,这温差会让子弹往下偏——每差五度,弹道就会沉半寸,二十五度,刚好两寸半。

疼突然像涨潮似的往头顶涌。太阳穴“咚咚”跳得像打鼓,眼球被挤得发涨,看出去的东西都蒙着层红纱,边缘在慢慢发黑。红土坡的风卷着硝烟往嘴里灌,那味不是单纯的呛,是带着铁锈的腥(铁架的锈、弹壳的铜)、橡胶的涩(橡胶林的叶)、还有点甜腻(刚才炸开的脑浆),混在一块儿往肺里钻,像吞了把没烧透的煤渣。

但左手的瞄准镜还攥得死紧。镜带勒进额角的肉里,把血和汗都挤了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的血团上汇成小股。透过目镜,我看见傣鬼的枪管在水塔上微微抬了抬——枪管缠着的橡胶树皮伪装网被风吹得颤,露出半寸冷铁色的管身,上面还沾着点红土,像条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蛇。他的镜筒反光正对着我标记的野葛藤,那道细亮的线在红土上晃了晃,突然定住,像根绷紧的琴弦。

我看见他的手指悬在扳机上。指节泛着青白,战术手套的防滑纹被汗水浸得发黏,指尖离扳机只有半毫米,却没再动——他在等,等我说出最后那个数字。风突然转了向,从东南往西北刮,卷着野葛藤的叶子往左侧偏,正好露出伪装网后的半寸枪管,那枪管上的反光,像颗藏在叶缝里的星。

“偏差……零点二……”我把这几个字咬进牙缝,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滴,砸在瞄准镜的调焦轮上,把刻度糊了半分,“可以……”

最后那个“射”字还没出口,就被喉咙里的血堵住了。但我看见傣鬼的肩膀猛地沉了下去,像座蓄势的山,枪管的反光在野葛藤上顿了顿,随即消失在目镜里。

“偏差零点二……”

我把这几个字咬进牙缝时,牙龈被硌得生疼,血痂在舌尖碎成渣,混着唾液凝成腥甜的糊。每说一个字,右臂的伤口就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撕开一次——不是匀速的裂,是带着锯齿的扯,肌肉纤维“嗤啦”作响,露出底下泛着青白的筋膜,血涌得更急了,顺着肘弯往小臂淌,在瞄准镜的握把上积成小血洼,又顺着纹路往下滴,在红土里砸出串密集的小坑,像在给弹道刻坐标。

“可以……射击。”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撞在牙齿上,带着破风箱似的颤。我看见左手的瞄准镜在抖,不是怕,是疼得控制不住,镜带勒得额角发木,把皮肤压出的红痕里渗出血珠,和护目镜上的血混在一块儿,把十一点钟方向的野葛藤晕成团晃动的暗绿。

“砰!”

傣鬼的枪声闷得像块烧红的铁砸进红土窖,不是脆响,是带着沉劲的夯,声波撞在断崖的岩壁上,反弹回来时带着“嗡嗡”的余震,把橡胶林的叶尖都震得簌簌掉渣。我甚至能“看”到弹头飞出枪管的瞬间——黄铜弹壳从抛壳窗跳出来,“叮”地落在水塔的锈铁皮上,打着旋儿滚进红土,而弹头带着旋转的锐劲,在空中拉出道几乎看不见的线,像根被绷紧的钢针。

野葛藤突然往上掀了掀。

不是风动的轻晃,是被巨力撞开的猛,最密的那丛藤叶“哗啦”炸开,露出底下藏着的伪装网——网眼被弹头撕裂的瞬间,尼龙丝“啪”地绷断,像根断了的琴弦。紧接着,一团红雾从藤叶里冒出来,不是均匀的烟,是带着碎肉和骨渣的泼溅,红得发暗,混着点灰白的脑浆,像朵突然绽开的毒花,花瓣的尖上还挂着半片被染红的藤叶。

硝烟味顺着风卷过来,裹着股甜腻的腥,是血混着硝烟的味,钻进鼻孔时像被细针扎了下。几秒钟后,一具穿着伪装服的尸体从岩石后滚出来,不是顺顺当当的滑,是头重脚轻的摔,肩膀先撞在岩壁上,发出“咚”的闷响,然后才歪歪扭扭地滚进红土——他的脑袋右侧塌下去块,血正从那窟窿里往外涌,不是流,是涌,把脖子上的伪装网浸成深褐,网眼的绳结里卡着半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还沾着点红土,是从红土坡带的,此刻被血泡得发亮。

我看见他的护目镜摔在旁边,镜片裂成蛛网状,映着块被血染红的天;右手还攥着USp手枪,枪管上的消音器沾着野葛藤的黏液,枪口冒着缕细烟,像条刚吐完信的蛇。

枪声的余音在红土坡上荡了三圈才慢慢歇了。耳机里突然没了声,不是彻底的静,是所有嘈杂都被抽走的空——邓班的吼声、杨文鹏的怒骂、女孩的抽噎,连远处李凯的机枪都停了,只剩下风掠过铁架的“呜呜”声,轻得像叹息。

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撞在胸腔里像在敲面破鼓,每跳一下,右臂的伤口就跟着抽痛一次,疼得眼前发黑。红土坡的景象开始模糊,断崖成了团灰褐的影,橡胶林是片沉绿的雾,只有那丛野葛藤还亮着——被血染红的叶子在风里晃,像面褪色的旗。

左手的瞄准镜终于攥不住了,“啪”地砸在红土上,镜筒磕在块碎石上,发出“咔”的轻响,镜片裂了道缝。我想抬手去捡,可胳膊沉得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视线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谁慢慢合上了眼皮。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傣鬼从水塔上跳下来的身影。

他的狙击步枪被随手扔在水塔边缘,枪身缠着的橡胶树皮伪装网松了半截,枪管斜斜地搭在锈铁皮上,像条暂时歇脚的蛇。他本人几乎是从三米高的水塔上直接扑下来的,落地时军靴在红土上碾出两道深痕,战术裤的膝盖处磨出的破洞露出渗血的皮肉——那是刚才急着架枪时蹭的。他没顾上拍掉身上的红土,迷彩服的后背沾着大片褐红,像块烧红的铁,奔过来的速度快得像颗急坠的星,护目镜的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把我的影子缩成个模糊的红点。

“黄导!”

他的吼声穿透了逐渐浓重的黑暗,像根扎进混沌里的光。我想张嘴应一声,可喉咙里的血痂堵得死死的,只能感觉到他扑到我身边时带起的风,混着红土和硝烟的味,暖得像红土坡的太阳。

然后,彻底的黑就漫了过来,把所有的疼、所有的响,都盖了个严实。

“黄导!”

杨文鹏的吼声像头被激怒的野猪,从铁架方向撞过来,带着攀爬绳摩擦锈铁的“刺啦”尾音。我感觉有人猛地跪在我身边,膝盖砸在红土上的“咚”声震得伤口发麻——是他,战术背心里的破门斧不知扔去了哪里,斧套空荡荡地晃着,倒露出里面别着的半截烟,烟纸被汗泡得发涨。

“快拿急救包!”邓班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跑步的喘息,军靴踩过我的血洼时发出“噗嗤”的闷响。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拽开自己的医疗包,拉链“刺啦”扯开,露出里面卷成筒的止血带、黄澄澄的碘伏棉、还有包没开封的纱布,边角印着的“战地专用”字样被血渍晕得发暗。

“压住伤口!血止不住!”吉克阿依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的军刺不知何时插在了旁边的红土里,刃面朝上,映着块被血染红的天。有只手按在我右臂的伤口上,力道又急又重,是她的——掌心还沾着黑油和干涸的血痂,按下去时,血顺着指缝往外涌,在她的迷彩服袖口积成小血洼,“黄导你撑住,医疗队马上就到!”

无数只手在我身上动。有人在撕我的迷彩服袖子,布料早被血粘在了皮肉上,扯开的“嘶啦”声里混着纤维断裂的脆响,像在撕块浸了血的布。我能感觉到伤口被扯得生疼,新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溅在护目镜上,把镜片上的裂痕染成道红痕。

“狗日的!给老子绷紧了!”杨文鹏的怒吼炸在耳边,他不知从哪摸出条止血带,帆布面糙得像砂纸,边缘还沾着点红土渣。他把一端塞进嘴里,犬齿狠狠咬进去,帆布的经纬被他咬得发毛,露出里面的白棉线;双手拽着另一端往紧勒,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连带着战术手套的防滑纹都往肉里陷,“再松点老子劈了你!”

我看见他的牙上沾着我的血,暗红的血珠嵌在牙缝里,混着他自己的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砸在我的战术裤上,晕出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褐点。止血带勒紧的瞬间,右臂传来一阵骨头被攥住似的疼,血涌的势头猛地顿了顿,却更像有把钝刀在肉里来回锯,疼得我眼前发黑。

“别……勒太狠……”我想笑,嘴角刚扯动半分,伤口就像被撕开道新口子,血珠“啪嗒”滴在护目镜上,把镜片外的红土坡晕成片晃动的褐,“断了……还能接……”我喘了口气,气音顺着血沫往外飘,“我还想……用这只手……给你点烟呢……”上次在红土坡休整,他抢了我半盒烟,说要等任务结束让我给他点上,此刻倒成了嘴边最顺的话。

“闭嘴!”傣鬼的声音像块冰砸在脸上,却带着点抖。我偏过头,看见他蹲在我左边,脸上糊着红土和汗,分不清哪是哪,只有护目镜后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压着火星的炭。刚才还稳稳握枪的手,此刻抖得厉害,捏着止血粉的指节都在颤——白色的粉末撒在伤口上,遇到血瞬间变成粉红,像在雪地里泼了把红土,“你他娘的观察手……就该在后面待着……逞什么能!”

他的指腹轻轻蹭过我伤口里的碎弹片,那碎片比指甲盖还小,却像根烧红的针,疼得我猛地倒吸口冷气,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的动作突然停了,指尖悬在半空,护目镜滑到了鼻尖,露出眼底的红血丝——那是急的,还是怕的?

喉结在他脖子里滚了滚,像有颗滚烫的石子往下坠。过了会儿,他的声音突然软了,软得像红土坡的稀泥,气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疼吗?”

风卷着红土往我领口里钻,带着股熟悉的腥甜。我看见杨文鹏还在咬着止血带,脸憋得通红;邓班正往我嘴里塞葡萄糖片,甜味混着血腥味往喉咙里钻;吉克阿依背过身去抹脸,军刺的反光在她肩上晃。而傣鬼的指尖还悬在我伤口上方,没敢再碰,只有止血粉在血里慢慢化开,把那片粉红晕得越来越淡,像朵快谢的花。

我偏过头时,脖颈的肌肉像锈住的合页,每动一寸都带着钝痛。邓班宽厚的背影挡在前方,战术背心的织带被汗水浸得发亮,把两个女孩护得严严实实——左边的羊角辫正踮着脚,帆布鞋的鞋跟在红土上碾出浅痕,小腿缠着的急救包白布被风吹得微微鼓,绷带在脚踝处绕了三圈,结打在外侧,露出的布角沾着几粒红土渣,是刚才从铁架旁蹭的。她的右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掌心里是那朵泡过血的纸红花:花瓣边缘卷着焦黑的痕,是被硝烟燎的,中间的褶皱里还嵌着半干的血痂,被风一吹就轻轻颤,像只翅膀受了伤的蝶,停在她汗湿的手心里。

右边的女孩躲在羊角辫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浅褐色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杏仁,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没掉,是被风冻住了似的,颤巍巍地悬在睫尖,映着远处水塔的影子。她的视线没敢看我流血的右臂,却也没移开,就那么定定地盯着伤口下方的红土——那里的血珠已经凝成暗红的痂,正顺着我的指尖往下坠,她的睫毛跟着每一滴血的坠落轻轻抖,像在数着那些血珠砸进土里的次数,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惊惶,只剩一种怯生生的疼。

“结束了……”我往傣鬼身边挪了挪,肩膀的布料蹭过他的战术裤,带来点粗糙的暖意。右臂的疼不知何时变成了钝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皮肉里钻,又像被浸在冰水里,麻痒中裹着灼痛。肌肉早僵成了块,每动一下都像在扯着筋,“红蛇……没了……”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尾音落在风里,轻得像片羽毛。

傣鬼没说话,只是从战术腰包里摸出块巧克力。包装纸被他粗糙的指尖撕得发皱,银箔上沾着点红土,他把半块巧克力往我嘴里塞时,指腹蹭过我的嘴角,带着枪油的涩味——那是刚才握枪时蹭的。苦甜的味道瞬间漫开,先苦得舌尖发麻,再慢慢透出点焦糖的甜,混着喉咙里的血腥味,竟奇异地把干涩的黏膜润开条缝。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的狼牙吊坠:母狼的獠牙尖沾着点暗红的血,是刚才给我撒止血粉时蹭的,在阳光下亮得像颗刚淬过火的钉,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把影子投在我的衣襟上,像只守护的兽。

“黄导!黄导收到请回答!”远处的指挥部还在喊,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像老式收音机的波段不稳。但那声音里的焦急是真的,“医疗队还有三分钟到!坚持住!”每个字都裹着股热乎劲,撞在耳膜上竟不觉得吵,反倒暖得像红土坡的太阳——此刻的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我脸上,透过护目镜的血痕,把世界染成片晃眼的金红,把“坚持住”三个字烘得发烫,烫得人眼眶发湿。

风卷着橡胶林的腥气掠过来,吹得傣鬼额前的碎发贴在额角,那里沾着的红土被汗泡得发暗。他往我嘴里又塞了点巧克力,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牙齿,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着了似的,随即又用更轻的力道把剩下的半块推过来,动作里带着种笨拙的小心。

我看见羊角辫女孩把纸红花往右边递了递,碰了碰同伴的胳膊,两个小小的身影往一块儿靠得更近了。邓班转过身,大手在她们头顶轻轻按了按,掌心的血痂蹭在羊角辫的发丝上,像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而远处的红土坡上,那丛被血染红的野葛藤还在晃,风过时,藤叶摩擦的“沙沙”声,像在替我们数着,离医疗队到来的三分钟里,还有多少秒。

清理现场的脚步声是从红土坡边缘漫过来的,像被红土吸住的浪,一波叠着一波。最前头的是两个挎着医疗箱的卫生员,胶鞋踩在半干的血洼里,发出“噗嗤”的闷响,鞋帮沾着的红土混着血,凝成暗褐的泥团,每走一步就往裤脚掉半粒。紧随其后的是负责清场的战友,军靴碾过碎石时“咯吱”作响,战术背心里的弹匣随着脚步晃,撞在对讲机上发出“咔啦”轻响——他们的钢盔都歪着,有的护目镜还挂在胸前,镜片上的血痕被风吹得微微发亮。

有人在拖尸体。是两个壮实的机枪手,一人架着一具红蛇成员的胳膊,尸体的伪装网勾住了红土下的草根,拖拽时带起串串泥块,“沙沙”的摩擦声里混着布料撕裂的脆响。最沉的那具是躲在野葛藤后的狙击手,他的脑袋塌了半边,血和脑浆早凝成了暗红的痂,拖拽时后脑勺在红土上犁出浅沟,沟里的砂粒被染成褐红,像条刚被剖开的蛇。他的USp手枪还挂在腰上,枪身磕在石头上“叮当”乱响,消音器早被弹头震松了,晃悠着撞在护膝的钢片上,发出空洞的“哐当”声。

另一边,列兵小王正蹲在地上捡弹壳。他戴着白手套,指尖捏起枚9毫米帕拉贝鲁姆弹壳时,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弹壳底火的印子里还卡着点黑垢,是狙击手枪膛里的锈。“叮当”一声,弹壳被扔进腰间的铁盒,和其他弹壳撞在一块儿,7.62毫米的步枪弹壳沉,撞上去是“咚”的闷响;9毫米的手枪弹壳轻,碰着就是“叮”的脆响,两种声音混在一块儿,像串被敲醒的铜铃,在红土坡上荡出细碎的回音。他的膝盖跪在红土里,裤腿沾着片带血的紫菀花瓣,是刚才从橡胶林边蹭来的,花瓣的边缘卷着焦,像被硝烟燎过。

我被抬上简易担架时,杨文鹏和邓班各抬着一头。担架是临时扎的,两根竹竿磨得发亮,中间绷着的帆布还带着训练时的汗味,我的后背刚贴上,就感觉伤口被蹭得发麻。“慢点!”邓班突然低喝一声,他的手往帆布下垫了块急救包的纱布,“别碰着伤口。”他的战术手套脱了,露出掌心的燎痕,那道旧伤在红土的映衬下,红得像道新疤。

帆布晃悠着往起抬,我的视线刚好扫过橡胶林边缘。那朵被血染红的紫菀花还在晃,不是风催的急,是带着点怯生生的颤。花瓣边缘的紫早被血浸成了暗褐,只有花心还留着点浅紫,像块没被染透的玉。最顶头的那片花瓣上悬着颗血珠,有绿豆那么大,风掠过时,血珠“啪嗒”掉进红土里,瞬间洇开个小小的圈——红土吸得快,先凝成深褐的圆点,再慢慢往外晕,把周围的砂粒染成淡红,像颗刚被埋进土里的种子,种皮上还沾着点生命的热。

远处的夕阳正往断崖后沉,把红土坡染成片金红。拖尸体的“沙沙”声、捡弹壳的“叮当”声、卫生员的低语声,混在一块儿漫过来,不像什么庄严的凯歌,倒像群疲惫的人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每个音符里都裹着红土的涩、硝烟的辣,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甜——是小王铁盒里的弹壳还在响,是紫菀花的血珠正往土里钻,是邓班扶着担架的手,在帆布上轻轻拍了拍,像在说“稳着点,快到家了”。

担架往指挥部的方向挪,帆布摩擦着我的后背,把伤口的疼磨成了钝麻。我偏过头,看见那朵紫菀花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暗红的点,藏在橡胶林的绿影里。风还在吹,红土坡的砂粒卷着硝烟往远处跑,跑过那片被血浸过的土地时,突然慢了半分,像在等那颗刚埋下的种子,什么时候能顶破红土,长出片新绿来。

“走了,黄导。”

杨文鹏的声音从担架那头传过来,带着点喘,尾音被红土坡的风扯得发飘。他抬着担架的右角,军靴踩在红土块上发出“咯吱”的响——那土块是被流弹震松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被他的鞋跟碾得粉碎,红砂顺着鞋底的纹路往下掉,在身后拖出串细碎的痕。

我偏头看他时,正撞见他的钢盔又往左边歪了半寸。盔顶的迷彩漆蹭掉了块,露出底下的白铁皮,去年在溶洞碰的凹痕还在,像张咧着的嘴。系带松垮垮地挂在下巴上,一端的塑料扣早断了,只剩半截帆布带随着脚步的颠簸往上飘,扫过他汗湿的脖颈,带起串细小的水珠——那汗混着红土,在他的喉结处凝成道暗褐的痕,像条没系紧的绳。

他的战术背心敞着半拉,最上面的魔术贴粘了片干枯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勾着根红布条,是从红蛇尸体上扯的,此刻被风吹得贴在他锁骨的疤上。抬担架的胳膊绷得笔直,肱二头肌的轮廓把迷彩服撑出棱,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块淤青,是刚才滑下横梁时撞的。“小心点。”他突然低喝一声,往左边挪了半步,避开地上枚朝天的弹壳——黄铜底火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差点绊住担架的竹竿。

“回去给你炖红土坡的野鸡汤。”他的牙咬着根草茎,草叶上的绒毛沾在嘴角,说话时草茎跟着颤,“上个月跟老猎人进山,见他在橡树林里设套,逮着只两斤重的野山鸡,羽毛红得跟火似的。”他顿了顿,腾出根手指挠了挠耳后,那里沾着块黑垢,是橡胶林的腐叶渣,“老头说这鸡专吃红土坡的蜈蚣草,肉里带着股药劲,最能补筋骨。他还教我,炖的时候得加把坡上的野花椒,说是能去血淤。”

担架的竹竿突然晃了晃,是他踩进个浅坑,军靴的钢头磕在石头上发出“当”的闷响。他赶紧稳住手,帆布担架的边缘往我后背蹭了蹭,带着点粗糙的麻。“你这胳膊,”他的声音软了些,草茎从嘴里掉出来,被风卷着滚进红土,“等拆了线,我就去老猎人那借砂锅,他那锅传了三代,炖出来的汤能浮起油花,香得能招野狗。”

我看见他的战术裤膝盖处磨出个洞,露出里面的护膝钢板,钢板上沾着的红土被汗水泡得发黏。抬担架的手背上,道新划的口子还在渗血,是刚才拽止血带时被帆布蹭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砸在竹竿上,晕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褐点。“喝了准能好利索。”他又说,这次带了点笑,眼角的皱纹里卡着的红土被扯得发紧,“到时候我给你剥鸡腿,你用左手拿着啃,照样能啃得满嘴油。”

风从橡胶林那边卷过来,带着股腥甜的热,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贴在脑门上,那里沾着的红土被汗泡成了泥。担架继续往前挪,竹竿“吱呀”作响,像在跟着他的话哼歌。我望着他歪着的钢盔,听着他念叨野鸡汤的香,突然觉得右臂的疼好像轻了些——红土坡的风里,除了硝烟味,好像真飘着点野花椒的麻,混着他没说出口的盼,暖得像口刚舀起的热汤。

我缓缓闭上眼睛,睫毛上的血痂被阳光晒得发脆,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担架在红土坡上颠簸着,两根竹竿被压得“吱呀”作响,像两位疲惫的老人在哼歌。帆布蹭过我的后背,伤口被磨得泛起细密的疼——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锐,是像无数根钝针在慢慢扎,麻痒里裹着点热,倒让我更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右臂的绷带已经被血浸得发沉,每颠一下,就有股温热顺着胳膊肘往下淌,在帆布上晕出浅褐的痕,像条慢慢爬的小蛇。

但心里却松得像团晒过太阳的棉花。之前绷得像钢丝的神经,此刻一根根舒展开来,连带着太阳穴的突突跳都缓了。想起刚才在铁架下,十字线锁着野葛藤的那一秒,心脏差点撞碎肋骨;想起拆弹钳咬住引爆器时,邓班断指上的血滴在女孩脚踝的瞬间——那些攥着命的时刻,此刻都化成了胸口的暖,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摸出的红薯。

阳光透过眼皮,在黑暗里洇出片暖烘烘的红。不是单调的艳,是带着金芒的透,像把融化的蜜糖浇在眼前。这红让我忽然想起瞄准镜里的最后一幕:十字线死死咬住野葛藤后那片反光,阳光在狙击镜的物镜上炸开,形成一道亮得发白的光轨,弹头射出的瞬间,那道光跟着子弹飞出去,像道追着死神的闪电。那时的光里裹着硝烟味,带着股狠劲;此刻眼皮上的光,却混着红土的暖,软得能让人沉进去。

耳边的声音像被筛过一遍,渐渐清晰起来。

最近的是女孩们的抽噎。左边的羊角辫大概是捂着嘴,抽气声发闷,像被按在水里的鱼,偶尔漏出半声“呜呜”,带着没褪尽的哭腔;右边的小姑娘哭得更轻,气音里裹着颤,每抽一下,就有片布料摩擦的“沙沙”声——该是在蹭眼泪,把邓班的衣角蹭得发皱。她们的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惊惶,只剩种劫后余生的软,像两株被雨打蔫、却慢慢直起腰的小草。

稍远些是战友们的呼吸。邓班在担架另一头,喘气声粗得像风箱,每口都带着“嗬嗬”的尾音——他刚才拽吉克阿依时用了太大力,此刻肩窝的旧伤怕是又犯了。杨文鹏抬着前杠,呼吸里裹着点哼哧,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偶尔还会冒出句碎骂:“狗日的红土坡,净是石头……”听着却不恼,反倒像句亲昵的抱怨。

再远些,是李凯的机枪声在慢慢歇。从刚才的“哒哒哒”连射,到后来的“哒、哒”点射,最后一声闷响落下去,世界突然静了半拍。紧接着传来“哐当”一声,该是他把机枪往地上一杵,枪托砸在红土上,惊起串砂粒。之后是金属碰撞的轻响,想来是在卸弹匣,动作里带着股松快的糙。

这些声音缠在一块儿,像床粗布被子盖在耳边。没有了之前的嘶吼与枪响,连风都变了性子——之前卷着硝烟和血腥的风,此刻变得清爽起来,带着红土被晒透的暖,还有橡胶林里草木的清香。它掠过我的耳廓,把帆布上的硝烟味一点点吹散,露出底下淡淡的皂角香——是上周刚换的战术服,被汗水浸了这么久,竟还留着点干净的味。

我忽然闻到了红土的气息。不是之前混着血和火药的腥,是那种被阳光烤透的、带着点甜的涩,像小时候外婆灶台上的红泥罐。风里还飘着点野花椒的麻香,该是从橡胶林深处来的,混着紫菀花被血浸过的微腥,竟奇异地酿出种踏实的味。

“快到了。”邓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哑,“前面就是临时医疗点,搭了棚子。”

我没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眼皮上的红光渐渐淡了些,透出点透亮的蓝——该是硝烟散了,阳光终于能痛痛快快洒下来。之前被硝烟遮得灰蒙蒙的天,此刻该是蓝得发亮,像块刚洗过的玻璃,说不定还飘着几缕薄云,被风推得慢慢走。

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等胳膊好了,得再来红土坡看看。看看那丛被血染红的野葛藤会不会长出新叶,看看橡胶林边那朵紫菀花结的种子,会不会在土里发了芽。看看那两个女孩,是不是能摘下头上的血痂,在阳光下笑出声。

耳边的抽噎声慢慢变成了细碎的说话,女孩们大概是在互相抹眼泪;战友的呼吸也匀了些,杨文鹏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跑调跑得厉害,却像根羽毛搔着心尖。风卷着最后一缕硝烟掠过铁架,铁链“哗啦”晃了晃,像在跟过去的厮杀道别。

我知道,战斗是真的结束了。

红土坡的风终于把那些浓重的腥涩吹远了,露出的天干净得能照见人影。阳光落在脸上,暖得像要把所有的伤口都焐化。恍惚间,仿佛看见那朵沾着血的纸红花,正被风托着往天上飘,越过铁架,越过橡胶林,最后落在干净的蓝天上,像颗刚点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