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布条骨声(2 / 2)

我盯着那截布条的血痕,突然认出是新渍——不是溶洞里蹭的红土,是新鲜的血,带着点半透明的黏液,该是从什么伤口上刚蹭下来的。杨杰用断指挑起布条的末端,布角还缠着半根黑丝线,是辛集兴娘当年缝补时用的那种,线头上沾着的皮肉屑细如棉线,在光柱里微微颤。

邓班的狼牙吊坠还在晃,獠牙尖的冷光扫过那截布条,把“辛”字的笔画照得愈发清晰。他往溶洞外偏了偏头,“带出去。”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沉,多了点说不清的涩,像红土渣卡了喉咙。

银灰色的身影被拽起来时,红布条从掌心滑下去,挂在手铐的链环上,随着脚步晃悠,血泡的“辛”字在光柱里忽明忽暗,像个被血浸透的句号,把十三年前石榴树下的皂角香,全圈在了里面。

风从溶洞深处钻出来时,带着股蝙蝠粪的陈霉味,卷着红土往鼻腔里灌。不是轻飘飘的拂,是像无数细小的沙砾往五官里钻,我猛地偏头,牙关咬得发紧,舌尖抵着下齿龈,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里裹着红土的砂粒,砸在红土上“噗”地炸开,却没冲淡嘴里的味。

那是股铁锈的腥,混着点甜。不是红土的糙,是舌尖被牙齿硌破的血,温热的液珠顺着舌面往喉咙里滑,把腥甜渗进每个味蕾。我盯着地上那口带血的唾沫,突然愣住了——这味道太熟悉,熟悉到让鼻腔发酸。

十三年前的健身房还飘着新橡胶垫的味。拳击擂台的围绳缠着红绸,辛集兴举着拳套朝我笑,左眉骨的旧疤在日光灯下泛着浅红。他突然拽过我的手,把截红布条塞进我拳套的指缝,布面的滑腻蹭过掌心,是他娘用皂角煮过的绸子。“戴着,”他往我拳套上捶了捶,指节撞得皮革“咚咚”响,“挨揍也得带着,我娘说这布能锁魂。”

那天我被他按在擂台上,鼻血淌进嘴里,也是这股腥甜。红布条从拳套里掉出来,飘在我眼前,绸面上“辛”字的笔画被血泡得发胀,像朵没开的石榴花。

风又卷着红土往嘴里灌,我狠狠抹了把嘴,指腹沾着的血混着红土,成了暗褐的泥。

邓班往战术背心里塞最后颗手雷的动作顿了顿。拉环的铁圈勾住了迷彩服的织带,被他用拇指往下按,“咔”地嵌回夹层,金属的冷硬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他的指腹蹭过手雷表面的防滑纹,那里还留着昨夜的红土印,被汗泡得发黏,像层没干透的痂。

“两小时。”

他抬头时,晨光刚好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把纹路里的红土沫子照得清清楚楚,像没擦净的血。眼神带着红土坡特有的糙,不是严厉,是藏在硬壳下的软——当年在藏区搜山,他也是这样看丢了方向的新兵,眼里裹着风雪的沉,却把最后块压缩饼干塞过来。

他扯了扯领口的狼牙吊坠,母狼的獠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根部的血渍厚得像层漆,被风一吹,獠牙尖的阴影扫过我手背,像把没出鞘的刀。“别走远,”他往红土坡的方向偏了偏下巴,喉结滚了滚,“这风邪性,卷着红土能把人影都吹散,容易迷方向。”

我盯着他手里的手雷拉环,铁圈的反光里,能看见自己发红的眼。远处橡胶林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响,像谁在翻旧账,把十三年前的皂角香、健身房的橡胶味、此刻红土的腥,全搅在了一块儿。

邓班拍了拍我后背,战术背心里的弹匣“哐当”撞在我肋骨上,“去吧,红土记着事呢,你们也该说说话。”他转身时,狼牙吊坠在晨光里晃出细影,把“两小时”三个字的尾音,全缠在了红土的风里。

杨杰的后背往橡胶树干上靠时,树皮的褶皱陷进了迷彩服的织带里。老树渗出的汁液顺着他的裤缝往下爬,黏在膝盖的护具上,暗褐的痕像道没擦净的血痂,被风一吹,在布料上洇出更宽的印。他那截断指在战术腰带上蹭得愈发频繁,截面的硬茧磨过帆布的织纹,“沙沙”声里裹着橡胶林的潮气——那是种混着腐叶与树胶的腥甜,像被雨水泡透的旧伤口。

“他早不是辛集兴了。”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他喉结猛地滚了滚,断指突然攥紧,把腰带的扣环捏得发白。左眉骨的疤在晨光里泛着红,是去年缉毒时被碎石崩的,此刻被回忆扯得发紧,“从他把那截红布条塞进我手心开始,就不是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里混着点红土渣,砸在树根处的蚁穴上,惊得黑蚁四散逃窜,“那布条上的霉斑,比老院子墙角的青苔还厚。”

我弯腰去捡那副陷在红土里的拳套,指尖刚触到皮革就猛地缩回——太黏了,是血和露水混在一起的黏腻,像按在块没化透的冻肉上。指缝里的山麂鬃毛在指腹间刮出细碎的痒,灰白的鬃毛根根倒竖,沾着的暗红不是土,是半干的血痂,指甲抠上去能感觉到布纹里嵌着的红土砂粒,硌得掌心发麻。

红布条在风里晃得愈发厉害。霉斑像群贪食的虫,把原本鲜亮的红啃成了暗褐,却偏偏让“辛”字残存的笔画更显突兀——最后那一捺断得像被生生咬掉的,断口处的布纤维支棱着,沾着点发黑的血,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在渗脓。

我突然想起十三年前的石榴树下。辛集兴娘踩着缝纫机踏板,“咔嗒咔嗒”的声响里,红绸子在她膝头亮得像浸了油。她往布面上扎最后一针时,银亮的针头突然顿了顿,线头在“辛”字的捺尾处断得干脆,“这样才牢。”她举着布条笑,鬓角的碎发沾着皂角沫,“你们仨的布条,都是这针脚,断了也能拼回来。”

可眼前这截布条,断口处的纤维早就发脆,被红土泡得发胀,哪里还能拼得回?山麂鬃毛突然抖了抖,像是被风里的什么东西拽了下,把红布条往拳套深处扯,霉斑的碎屑簌簌落在我手背上,像层薄痂从记忆里剥落。

“辛集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从喉咙里滚出来时,带着股被红土呛住的涩。我攥着拳套的指节泛白,红布条的断口蹭着掌心,像在无声地反驳。“他怎么会做出这些事……”舌尖抵着被硌破的伤口,铁锈味混着橡胶林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我敢肯定,他一定是被逼无奈的。”

杨杰的断指停在了腰带扣上。他转头时,橡胶树的汁液刚好滴在他手背上,暗褐的点混着指缝里的红土,像颗没长圆的血珠。“被逼?”他扯了扯嘴角,笑声里裹着红土的砂,“红布条上的血是被逼的?黑布袋里的骨头也是被逼的?”

风卷着红土往拳套的裂缝里钻,把“辛”字的断笔糊得愈发模糊。我盯着那截在风里挣扎的红布条,突然想起辛集兴娘往布上喷水的样子——水雾落在绸面上,凝成的水珠里映着三个凑在一块儿的影子,那时的红布条还浸着皂角香,哪里会有这般蚀骨的腥?

“还记得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擂台吗?”我把拳套往红土上狠狠磕了磕,皮革撞击湿泥的“噗”声里,混着铁锈和霉味的气浪往鼻腔里钻——是血痂被震碎的腥,缠着山麂鬃毛的潮腐,像块浸了脏水的旧布堵在喉咙口。指缝里的红土砂粒被抖出来,落在“辛”字的断笔上,把那道疤似的笔画糊得更暗,“那时的红绸围绳总缠着汗味,他每次上擂前,都要把他娘缝的红布条往拳套里塞,说那布用皂角煮过三遍,针脚里全是平安符。”

拳套的皮革在掌心慢慢发热。是刚才攥得太狠,把体温揉进了血泡的黏腻里,指腹能摸到布纹里嵌着的细棉线——和当年格斗俱乐部拳套里的红布条一模一样,都是辛集兴娘特意选的“筋线”,说是牢得能拴住魂。

杨杰的喉结猛地滚了滚,像吞了颗红土疙瘩。他那截断指突然攥紧,战术背心领口的红布角被带得往上飘,露出里面绣的半朵石榴花——针脚被血泡得发胀,粉白的花瓣晕成了暗褐,像哭过的眼睛,“金澜夜会的激光灯扫过他袖口时,我就瞅见这红布角了。”他的声音突然发颤,断指的硬茧在腰带扣上磨出“沙沙”响,“那时他正跟个光头碰杯,黑布袋就搁在膝头,袋口没扎紧,晃悠时露出的那截白,比冰柜里的冻肉还瘆人。”

我想起金澜夜会的香氛味。甜得发腻的空气里,辛集兴的银灰色西装泛着冷光,黑布袋放在紫檀木茶几上,袋底的红土蹭在桌面,像谁不小心泼了勺泥浆。他举杯时,袖口的红布角一闪而过,那时只当是旧物,此刻才惊觉——那布上的霉斑,早不是当年皂角香里的洁净,而是浸了血和泥的腐,像块被扔进阴沟的碎绸。

“他攥着布袋的指节泛白,”杨杰的声音压得更低,断指蹭过红布角的石榴花,针脚里的血珠被磨得发亮,“我隔着三张桌子都闻见了——是福尔马林泡透的腥,混着点新鲜的血甜,跟证物袋里那些孩子指骨的味,一个模子刻的。”他突然偏头往橡胶林里啐了口,唾沫里裹着的红土渣落在拳套上,“他还冲我笑,那笑里的红血丝,比擂台上打输时的还密。”

风卷着红土往拳套的裂缝里钻,把红布条掀得更高。霉斑的碎屑簌簌往下掉,有的粘在我手背上,被掌心的汗泡得发涨,像层没蜕干净的痂。我突然想起格斗俱乐部的更衣室,辛集兴往我拳套里塞红布条时,指尖的茧蹭过我手背,带着皂角的清苦,“这布认人,”他眼里的光比擂台灯还亮,“将来不管在哪,见着这布,就像见着咱仨在一块儿。”

可此刻这布,正被红土和血泡得发胀,在杨杰那句“一个模子刻的”里,抖得像片要落的枯叶。我攥紧拳套,指腹碾过“辛”字的断笔,突然摸到点凸起——是根没被霉斑啃透的棉线,在断口处倔强地翘着,像谁没说完的话,卡在十三年的风里。

风卷着红土往橡胶林里钻时,带着股钻缝的狠劲。红土粒打在拳套的皮革上,“噼啪”响得像撒豆子,最边缘的缝线被掀得往外翘,露出里面发灰的棉絮,混着点暗红的血痂,被风扯得“吱呀”直响——那是皮革被血泡透后发脆的声,像块浸了水的旧牛皮,稍一拽就要裂开。红布条在指缝里挣了挣,霉斑的碎屑簌簌往下掉,有的粘在橡胶叶的绒毛上,有的顺着风打了个旋,竟落在杨杰的断指上,被他掌心的汗泡得发涨,像粒发了霉的种子。

恍惚间,十三岁那年的皂角香突然漫了过来。

老院子的石榴树正挂着青果,拳头大的果子藏在叶隙里,被风撞得“咚”地碰着枝桠,惊得叶上的露水往下掉,打在辛集兴娘的缝纫机上。铸铁的机身泛着暗光,踏板被踩得“咔嗒咔嗒”响,节奏跟树上的蝉鸣拧在一块儿,稠得像熬化的糖稀。她蓝布褂子的袖子挽到肘,露出半截沾着线头的胳膊,手心里攥着的红绸子亮得吓人——不是现在这副蔫样,是滑溜溜的润,像浸了桐油的缎,阳光往布面上落,能弹回来半道虹,把她鬓角的碎发都染成了金。

“这布得用皂角煮三遍。”她往我腕上缠红绸时,指尖的温度透过绸子传过来,暖得像块捂热的玉。皂角的清苦混着石榴花的甜,顺着风往鼻尖钻,她的银针在布面上扎出细密的小孔,“煮透了才能锁住魂,”针脚密得像虫爬,银亮的线在红绸上绷出细弧,“尤其你们这些野小子,拳头硬,性子野,得有东西拴着才好。”

我盯着她捏针的手,指腹磨出的薄茧蹭过绸面,把红绸子压出浅浅的印。她膝头的竹篮里,还堆着另外两截红布,上面都绣着半朵石榴花,针脚歪歪扭扭的——是辛集兴趁她不注意,抢过针线瞎缝的,花瓣的边缘扯出长长的线头,像条没剪干净的尾巴。“等你们仨的布条凑齐了,”她把最后一针扎进布面,线头在“辛”字的捺尾处打了个死结,“就是朵完整的花了。”

风突然变了向,橡胶林的腐叶味把皂角香冲得七零八落。

杨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里裹着的红土渣砸在拳套上,“可魂锁不住贪念。”他的断指在战术腰带上蹭得更凶,截面的硬茧磨过红布角的石榴花,针脚里的血珠被碾得发亮,“金澜夜会的水晶灯照在他脸上时,那眼神亮得像饿极了的野狗。”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像是把涌到嘴边的腥气又咽了回去。“他把黑布袋往茶几上一摔,袋口敞着,露出的那截尺骨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断指突然攥紧,红布角的石榴花瓣被捏得变了形,“说这是‘捷径’,比在擂台上挨揍强——他说这话时,指节捏得发白,腕上的红布角露出来半寸,霉斑爬得比老墙根的青苔还厚。”

我低头看拳套里的红布条。那截“辛”字的断笔处,还留着点没被霉斑啃透的红,像块褪了色的朱砂。突然想起辛集兴娘往红绸上喷水的样子,水雾落在亮闪闪的绸面上,凝成细小的珠,映出三个凑在一块儿的影子:我举着拳套转圈,杨杰扯着红布角傻笑,辛集兴蹲在缝纫机旁,偷偷往红布里塞了片石榴花瓣。

“他还摸了摸那截骨头,”杨杰的声音突然发颤,像被红土渣卡了喉咙,“说这玩意儿比金腰带值钱,能换座带泳池的别墅。”他往橡胶林里偏了偏头,断指的硬茧蹭过红布角的针脚,把血泡的暗红蹭成了灰,“可他忘了,他娘当年煮红布时总说,‘干净钱挣得慢,但睡得稳’。”

风又起了,卷着红土往拳套的裂缝里钻。红布条被吹得往外探,露出里面的细棉线,还是当年辛集兴娘选的“筋线”,说是牢得能拴住水牛。可此刻这线早被血泡得发脆,被风一扯,竟断了根,飘悠悠地往天上飞,像条没了魂的红蛇,把十三岁那年的皂角香、石榴花的甜、还有金澜夜会的铜臭味,全缠在了一块儿。

杨杰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拳套上的红布条。他的断指轻轻碰了碰那截“辛”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指尖的汗晕在布面上,把那点残存的红,浸得更深了。

拳套上的红布条突然被风掀起,像只受惊的蝶扑棱着翅膀。霉斑的碎屑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嵌着的细棉线——不是寻常的白棉线,是辛集兴娘特意选的“筋线”,青灰色的,带着植物纤维特有的糙,却韧得惊人,勒进布纹的沟壑里,把红布条的边缘收得紧紧的,像道没缝严实的伤口。

我盯着那线突然怔住了。十三年前在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更衣室,我见过这线。辛集兴蹲在长凳上,正往拳套里塞红布条,指尖捏着的筋线在布面上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我娘说这线是用桑树皮泡过的,”他往我拳套上捶了捶,皮革撞出“咚咚”响,“能把布跟拳套缝成一体,打不散。”

那天他把我按在擂台上时,红布条就是这样从他拳套里掉出来的。围绳的红绸被汗水浸得发暗,他的膝盖顶着我的腰,呼吸里的皂角香混着汗味往我脸上喷,红布条飘在我鼻尖前,筋线勒出的布纹蹭过我的嘴唇,把“认输”两个字堵得死死的。我咬着牙往起挣,看见他拳套里露出的筋线,正随着挥拳的动作微微颤,像根绷直的细铁丝。

风突然卷得更猛,红布条被掀得几乎直立起来,筋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把“辛”字断笔处的布纤维扯得发白。

“他娘的缝纫机还在吗?”

杨杰的声音突然撞过来,带着橡胶林的潮气,把我的回忆砸得晃了晃。他抬头时,晨光刚好斜斜切过他眉骨的疤——那疤是去年在溶洞里被碎石崩的,边缘还泛着浅红,此刻被光一照,像条没长好的蚯蚓,趴在眼皮上方微微颤。他的断指在战术裤缝上蹭了蹭,指腹的硬茧刮过布料,发出“沙沙”的响,像在磨什么心事。

我没接话,只盯着他鬓角沾着的红土渣。那土跟老院子的红土一个色,带着点铁锈的腥。

“去年缉毒路过辛集,我绕去了老院子。”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怕被风听去,“石榴树没了,树桩被锯得平平的,断口处的年轮里卡着点红漆——是当年咱们在树干上刻身高的漆,早干成了块硬痂。”他往橡胶林深处瞥了眼,晨光透过叶缝落在他手背上,“院子里堆着十几个黑布袋,跟溶洞里的一模一样,袋口的麻绳都打着‘万字结’,是辛集兴他爹教咱们打的那种。”

我突然想起老院子的石榴树。树干歪歪扭扭的,枝桠上总缠着辛集兴娘晒的皂角,青绿色的,风吹过就晃出清苦的香。树下的缝纫机摆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铸铁机身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灰黑,踏板上的木纹里嵌着红布条的线头,是辛集兴娘缝补时不小心勾掉的。

“布袋上沾着红土,”杨杰的断指突然攥紧,指节泛白,“我碰了碰,袋底硬邦邦的,像装着根长骨头,边缘的帆布被磨出毛,露出里面的黑布衬里,沾着点暗红——不是土,是血,干硬得像层壳。”

风卷着橡胶叶的潮气过来,掀得拳套的皮革“吱呀”响。红布条上的筋线被吹得微微颤,我突然看见线头上缠着的小半截布——是被硬生生扯断的,边缘还带着点红,像当年辛集兴娘缝完最后一针,故意留下的线头,说“留着点念想,好认”。

可这念想,此刻正被红土和血泡得发胀,在杨杰那句“跟溶洞里的一模一样”里,抖得像片要落的枯叶。我低头摸了摸拳套里的筋线,糙得硌手,却比记忆里的更韧,像谁用它把过去和现在,缝成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攥着拳套往红土里按的力道重了些,指节抵着皮革的裂缝往下碾,血珠顺着指腹往布纹里渗——不是顺顺当当的流,是像被红土吸着似的,一厘一厘往深处钻,把暗褐的皮革染出片发暗的红,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在渗血。拳套的指节处早就被血泡得发胀,按进红土时“噗”地陷下去半寸,湿泥从指缝里挤出来,裹着指缝里的山麂鬃毛,把灰白的鬃毛染成了红褐,像束被血浸透的旧麻。

“听邓班说要建个纪念馆。”指腹蹭过红布条上的霉斑,碎屑沾在指尖,带着点潮腐的黏,“把这些红布条都收进去,用玻璃罩着,旁边摆上老照片。”我突然想起辛集兴娘的缝纫机,铸铁机身的漆掉了大半,踏板上的木纹里嵌着红布线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说要让后来人知道,这些布上的血,不是白流的。”

风突然停了,橡胶林的叶影定在红土上,连最细的枝桠都没晃。红布条垂在拳套上,像条泄了气的红蛇,霉斑的碎屑簌簌往下掉,有的落在杨杰的断指上,沾着他指腹的汗,慢慢洇开,像层刚结的薄痂;有的落在红土里,砸出比针尖还小的坑,把“辛”字断笔的影子盖得更暗。

杨杰的断指动了动,把那层霉斑碎屑蹭在战术裤上,布面立刻洇出个灰黑的印。“他娘的皂角树也得种上。”我盯着拳套里露出的筋线,那线被血泡得发亮,却仍韧得像根细铁丝,“邓班说,当年辛集兴娘煮布用的皂角籽,他一直收着,就埋在纪念馆的地基下。”

阳光穿过橡胶叶的缝隙照下来,在红土上拼出碎金似的斑。我想起老院子的皂角树,树皮裂开的纹路里卡着红布条的线头,是辛集兴爬树时挂掉的,他娘总说:“树有根,布有魂,连着呢。”此刻拳套陷在红土里,红布条的断口贴着湿泥,像在往土里扎根,把那些被血泡过的记忆,全往深处埋。

“辟邪的物件,总得有个根。”我把拳套按得更实,指节的血彻底渗进皮革,和红土融成了一色,“不然风一吹,就散了。”杨杰的断指突然搭在我手背上,截面的硬茧蹭过我的指腹,带着点红土的糙,像在说:散不了,红土记着呢。

远处的垭口突然滚来阵闷响,像头累垮的老黄牛在喘。货车引擎“哐当哐当”地转着,不是顺畅的轰鸣,是带着铁锈摩擦的涩,缸体里的活塞像被卡住似的,每声震颤都顺着红土往这边爬。轮胎碾过界碑的瞬间,“咚”的闷响裹着碎石的脆响炸开来——界碑的水泥棱被碾得掉渣,红土被轮胎掀起半寸高,像道被犁开的旧伤,黑黢黢的胎印在土上拖出长痕,把“禁止越界”的刻字盖得只剩边角,露出来的“界”字最后一笔,断得像被硬生生咬掉的。

震颤顺着红土往骨头缝里钻,牙床麻得发木,战术靴的胶底都在微微颤。杨杰弯腰捡起块红土疙瘩,土块里还嵌着半片干枯的橡胶叶,是昨夜风卷来的。他的指腹在土块上搓得“沙沙”响,红土顺着指缝往下漏,像沙漏里的沙,把掌心的老茧糊得发黏,“那畜生在金澜夜会说,带崽的货最值钱。”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喉结滚得像吞了颗红土疙瘩,眉骨的疤在晨光里泛着红,是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的,此刻被回忆扯得发紧,“说孩子的骨头嫩,磨成粉能当‘药引’,比成年的贵三倍。”

我盯着他搓土的手,断指的硬茧把土块碾成了细粉,混着指缝里的血痂,在掌心积出浅褐的泥。他突然停了手,土粉从指缝簌簌往下掉,落在拳套上,“可他忘了,他娘当年在红布条上绣石榴花时,针脚里全是话。”尾音发颤,像被红土渣卡了喉咙,“她说咱仨就像石榴籽,挤在一块儿才甜,散开了就涩了。”

话音刚落,拳套的皮革突然“嘶”地裂了道新缝。不是慢慢绽开的,是被红土泡透的纤维突然崩断的脆响,像根绷紧的棉线终于撑不住了。那截红布条顺着裂缝滑出来,没立刻落地,被风托着悬了半秒,才打着旋儿往下掉——霉斑的碎屑像群受惊的虫,有的粘在杨杰战术背心露出的红布角上,把半朵石榴花的边缘染得发灰;有的掉进我靴尖的鞋带缝,被鞋带缠成小团,像颗没化的血珠;还有的顺着红土往界碑爬,细得像道没干的血痕,要把那道被轮胎碾模糊的“界”字,重新描得清楚些。

杨杰抬手想去抓,断指在半空顿了顿,又猛地收回。红布条已经飘进橡胶林了,被带刺的藤蔓勾住半寸,布面的“辛”字断笔处,还挂着根细棉线,是辛集兴娘当年特意留的“活线”,说“线不断,情就不断”。此刻那线被风扯得绷直,像根要缝补什么的针,正往橡胶林深处钻,把红土的腥、橡胶叶的涩、还有十三年前石榴树下的皂角香,全缠在一块儿。

货车的引擎声渐渐远了,轮胎碾过碎石的“嘎吱”声还在红土上荡,把杨杰没说完的话震得发颤。他望着红布条消失的方向,指缝里漏下的红土粉落在拳套的裂缝里,和残留的布纹粘在一块儿,像在给这道裂口算上道疤——疤里藏着两个字:没忘。

“两小时快到了。”杨杰的手掌落在我肩上时,带着红土的糙。不是轻飘飘的碰,是断指的硬茧先蹭过战术背心的织带,“沙沙”刮出细响,再用掌根往我肩胛骨上按了按——那力道不轻不重,像在说“该回神了”。他指腹的纹路里还嵌着红土粉,蹭在我颈侧的皮肤上,凉得像块浸了露水的碎陶片。

我低头看他的手,断指第二节的骨突处磨出层亮茧,是常年握枪磨的。“把拳套收好吧。”他往红土上偏了偏下巴,晨光顺着他的指缝落在拳套上,把皮革的血渍照得发亮,“红土记着这些事呢,比咱的记性牢。”

我弯腰去捡拳套,皮革被血和露水浸得发沉,提起来时“哗啦”带起串红土粒,像拖着块没化透的冻肉。指缝里的山麂鬃毛勾住了我的袖口,灰白的鬃毛根根倒竖,沾着的暗红血痂蹭在迷彩布上,洇出浅褐的痕。往战术背包里塞的瞬间,红布条突然从指缝溜出来,像条活过来的小蛇,缠住了背包的拉链——布面的霉斑挂在金属齿上,被晨光一照,灰黑的碎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紫的布纹,是被血泡透的红。

拉链的齿尖勾住了“辛”字的断笔处。我抬手去解,指尖刚触到布面就顿住了——晨光正顺着布纹的缝隙往里钻,在断笔的缺口处聚成粒亮斑,不是阳光的暖黄,是泛着冷的红,像颗没化的血珠,粘在布纹里颤。那截红布条缠得愈发紧,布纤维被拉链齿勒得发白,倒让霉斑啃过的边缘更显狰狞,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在渗脓。

远处的溶洞突然传来“嗡——”的震响。不是风刮的,是蝙蝠又开始扑腾,翅尖扫过钟乳石的“噼啪”声裹着陈霉味往这边飘,像从陈年的棺材里掀出的气。那味道里混着橡胶林的潮腥——是树叶烂在土里的腐甜,又缠着红土的铁锈味,最底下还藏着缕极淡的清苦,是皂角的香,被风撕得碎碎的,像十三年前老院子里没散尽的余味。

我盯着背包拉链上的红布条,那“辛”字的断笔在晨光里忽明忽暗。蝙蝠的“嗡”声越来越近,翅膀扇动的风卷着红土往嘴里灌,把潮、腥、苦全揉在一块儿,像根浸了血的绳,勒得喉咙发紧。杨杰已经往垭口走了,他的战术靴碾过红土的“噗噗”声里,我听见红布条在拉链上轻轻挣了挣,像在说“别忘”。

拉链“咔嗒”锁上时,红布条的一角还卡在齿缝里,露在外头的半寸布面上,“辛”字的残笔被晨光描得发亮。我摸了摸背包的侧面,拳套的棱角硌着肋骨,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红土记着的事,原来也会钻进骨头里,跟着心跳一起颤。

杨杰的战术靴碾过红土的“噗噗”声已经远了些。他走得很稳,背影像块钉进红土的铁,战术背心的织带被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缠着的红布角——那截布在阳光下晃,像条没系紧的血绳。最扎眼的是他垂着的手,断指的硬茧蹭过战术腰带的扣环,“咔嗒”轻响里,截面的白茬在光里泛着冷,像块没淬过火的铁。

我望着那背影突然就定住了。风卷着红土往眼眶里钻,十三年前的光突然漫过来,把眼前的腥气冲得晃了晃。

那时的辛集兴格斗俱乐部还飘着新橡胶垫的味。擂台的围绳缠着红绸,被少年们的汗水浸得发暗,阳光从天窗斜切进来,在垫上拼出亮晃晃的方块。辛集兴把杨杰按在垫上时,膝盖顶着他的胸口,左眉骨的旧疤在光里泛着红——是上周跟邻市俱乐部打对抗赛时撞的。杨杰的鼻血顺着下颌线往脖颈淌,滴在红布条上,“嗒、嗒”像小石子砸进水里,把布面上的“辛”字泡得发胀,笔画晕成了暗紫,像朵没开的血花。

“认输不?”辛集兴的拳头悬在他脸前,拳套里露出的红布条晃悠悠,皂角的清苦混着汗味往杨杰脸上喷。围绳外的我攥着水壶喊“别怂”,看见杨杰的手在垫上抓得发白,指缝抠进橡胶垫的纹路里,把红布条往掌心按得更紧——那布条上绣着半朵石榴花,是辛集兴娘前天才缝的,花瓣的边缘还扯着线头,像条没剪干净的尾巴。

“操你的。”杨杰的声音带着血沫,突然往起挣,膝盖顶得辛集兴踉跄了下。鼻血滴得更凶,把红布条泡得往下淌水,“辛”字的最后一笔被血浸得发沉,却没断,像他咬着牙没松的劲。我冲过去拉架时,摸到杨杰掌心的红布条,潮乎乎的,带着点甜——是鼻血混着皂角香的味,连疼都裹着点暖。

风突然变向,卷着红土坡的腥气撞过来,把回忆砸得散了架。杨杰的背影已经快到垭口,断指在阳光下晃出的冷光,像根细铁丝,把十三年前的甜和此刻的腥,缠在了一块儿。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拳套的黏腻,红布条的霉斑碎屑沾在指缝里,像层洗不掉的痂。

那时的红土只在训练场的跑道上有,被晒得发烫,混着少年们的汗味,是干净的腥;那时的风里总飘着皂角香,是辛集兴娘煮红布的味,把疼都泡得发甜。可现在,红土吸饱了血,风里的香变成了腐,只有那截红布条,还在把过去和现在,往一块儿拽。

杨杰在垭口停了停,回头往我这边望了眼。他的断指举起来晃了晃,像在说“走了”。我望着他融进红土坡的背影,突然觉得,那十三年前没断的“辛”字笔画,早被风撕成了丝,缠在我们仨的骨头上,疼的时候才会想起,原来甜过。

红土坡的风突然掀起个旋儿,卷着那截红布条往界碑的方向扑。不是慢悠悠的飘,是带着股狠劲的拽,布面被风扯得绷紧,像张要裂开的弓,霉斑的碎屑顺着风势往四下飞,有的粘在我战术头盔的护目镜上,把界碑的影子糊得发花;有的钻进我领口,冰凉的布纤维蹭过锁骨,像条没蜕干净的蛇皮。

那截红布条上,“辛”字的断笔处还缠着半根筋线,是辛集兴娘用桑树皮泡过的那种,此刻被风拽得绷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把布面勒出深深的沟。我望着它飘向界碑——那碑早被岁月啃得斑驳,水泥面裂着蛛网纹,弹孔的边缘卷着焦黑,是去年缉毒时留下的,红土从裂缝里往外渗,像碑在淌血。碑顶还卡着半片橡胶叶,是昨夜风卷来的,叶尖的锯齿勾着点暗红,分不清是血还是土。

我抬手紧了紧背包带,织带的尼龙扣“咔”地咬进新的卡槽。背包里的拳套硌着后背,皮革的硬棱抵着脊椎,像块没化透的冻肉,带着红土的沉。手指蹭过带刺的魔术贴,勾住了袖口的线头,那是刚才拽红布条时挂住的,此刻被风扯得发颤,和红布条的筋线遥遥呼应,像根没绷紧的弦。

战术靴踩在红土上的“噗噗”声愈发清晰。不是平地的脆响,是红土吸饱了露水后的闷——鞋底陷下去半寸,湿泥从鞋纹里挤出来,带着点铁锈的腥,把每一步都拖得发沉。这声音在空荡的红土坡上荡开,和远处蝙蝠的“嗡”鸣、橡胶林的叶响混在一块儿,竟真像个拍子,慢得像心跳,重得像叹息。

我想起刚才没说出口的话。想对杨杰说“那红布条的筋线没断”,想对邓班说“纪念馆该摆上缝纫机”,更想对溶洞里那个银灰色的影子问句“疼不疼”——当年在擂台上被按得淌鼻血时,他总咬着牙问这句,问完又自己笑,说“疼才证明活着”。

风把红布条吹得贴在了界碑上。“辛”字的断笔处刚好盖住碑上的弹孔,布面的霉斑和碑的焦黑缠在一块儿,像道没缝好的补丁。我走到碑前时,听见筋线被风扯得“嗡”地响,像谁在哼十三年前的调子,皂角香混着红土的腥,在拍子声里慢慢沉。

战术靴的“噗噗”声还在继续,一步一拍,把没说出口的话全踩进红土里。界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裹着红布条的一角,像在给这些话盖个章——红土记着呢,风记着呢,连这没断的筋线,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