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掀起的红土还没来得及落定,我已经像被什么拽着似的扑过去,手掌重重砸在拳套旁的红土上。那触感猛地钻进骨子里——不是寻常泥土的凉,是种带着灼意的烫,像刚从灶台里扒出来的热铁,贴着掌心的皮肤往肉里渗。湿土发黏,昨夜的露水还没被晨光晒干,混着我手心里攥了半宿的冷汗,在指缝间扯出亮晶晶的丝,细得像蛛线,却韧得扯不断,黏在皮肤上,带着股潮湿的腥。
这土是边境独有的红胶泥,红得发暗,像被无数血珠浸过。指腹能摸到那些嵌在泥里的铁砂,细如碎钻,却带着棱,一下下硌着指纹的沟壑,攥紧时能感觉到它们顺着掌纹往肉里钻,松开手,泥块又死死粘在皮肤上,像层刚结的痂——半干的,带着土腥味,边缘微微卷着,要掉不掉,偏又沁着潮气,把那点灼意裹在里面,往骨头缝里钻。腥气顺着毛孔往里渗,不是单纯的土腥,是铁砂的锈味混着腐叶的霉,还有点说不清的甜,像这红土底下埋着什么,正借着潮气往外冒。
指尖往拳套边缘的裂缝里抠时,指甲先撞上了层硬壳——是皮革经年累月结的痂,混着尘垢和细沙,嵌在裂缝深处。稍一用力,指甲缝里就卡进些碎屑,糙得像吞了把沙。这皮革是真硬,硬得发脆,边缘卷着翘,像晒透了整夏的老槐树皮,用手一掰能听见“吱呀”的裂响,凑近了闻,有股陈旧的皮革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像谁把它埋在土里过,又挖出来晾了半干。
指腹往深处探,突然触到片粗糙的布纹。不是皮革的滑,是布帛磨出的毛边,带着点扎手的刺,像摸到了晒干的玉米叶。那瞬间,指腹猛地一麻,像有细小的电流窜上来——是那截红布条。
十三岁那年的画面跟着这麻意涌出来。老槐树枝繁叶茂,把半个院子都罩在荫里,阳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青砖地上洒成碎金似的光斑,风一吹,光斑就跟着叶影晃,像满地跳动的星子。辛集兴家的缝纫机摆在院里的石榴树下,铸铁的机身泛着暗光,他娘踩着踏板,“咔嗒咔嗒”的声响混着蝉鸣,在空气里荡出细碎的涟漪。她手里拈着段红绸子,绸面亮得像浸了油,指尖穿针时,银亮的针头在红绸上点出小小的圈,线头绕上去,结出个圆滚滚的疙瘩。
辛集兴就蹲在缝纫机旁,膝盖顶着胸口,手里攥着副新拳套。那拳套黑得发亮,是刚从供销社买回来的,皮革上还带着折痕,指缝里渗着他的汗,把崭新的皮面洇出淡淡的湿痕。他盯着他娘手里的红绸子,指节攥得发白,喉结动了动才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没褪净的童音,却故意绷得很沉:“我妈说这红绸子是去山神庙求的,庙里的老和尚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能挡刀子。”
说话时,他眼角的余光往我这边瞟,像怕我笑他。阳光落在他发梢上,镀出层金,鼻尖上的汗珠滚下来,滴在拳套的指关节处,洇开一小片深褐。我盯着那截红绸子,能看见上面细密的针脚,像谁用指甲轻轻掐出来的印,心里突然就暖烘烘的——那时候总觉得,这红绸子缝进拳套里,真能像他说的那样,替我们挡下所有的难。
那天辛集兴把红布条往我兜里塞时,力道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倔。布角是磨出的毛边,糙得像刚割的麦茬,一下下蹭过我掌心的茧——那茧是常年握枪磨的,硬得发僵,却被这布角蹭得微微发麻。绸子上的皂角香顺着风飘过来,不是皂角泡在水里的淡,是晒透了的浓,混着他手心里的汗味,像晒在院里的干净衣裳,带着点阳光的暖。
“你揣着。”他捏着布条末端不放,指腹的薄茧刮着我的手腕,“等我赢了县运会,就把这布条缝在拳套里。”抬头时,阳光刚好斜斜切过他的脸,虎牙上沾着点金光,睫毛的影子投在颧骨上,忽闪忽闪的,像怕我不信,又补了句,“以后咱们仨不管闯啥祸,它先替咱们挡着。”
后来领奖台的场景,到现在想起来还烫得慌。初秋的阳光把铁皮台子晒得发暖,他举着拳套转圈时,红布条从腕口飘出来,不是蔫蔫的垂,是被风撑得鼓鼓的,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苗,在蓝白校服的人潮里红得扎眼。
台下杨杰早跳上了看台上的条凳,手拢在嘴边喊,声音劈得像被风扯过的芦苇:“辛疯子牛逼!”喊得太急,唾沫星子溅在前面人的后颈上,自己却浑然不觉,只顾着踮脚蹦,蓝布褂子的下摆扫得条凳“咯吱”响。
我站在人群后,手里攥着他淘汰的旧绷带。绷带是洗过的,却还留着点淡褐的印,是他练拳时磨破指节浸的血,干了就成了硬痂,嵌在纱布的经纬里,攥紧时能感觉到硌着掌心的纹路。风从操场那头吹过来,带着他举着的红布条的皂角香,混着杨杰劈叉的喊声,还有领奖台广播里嗡嗡的报幕声,把那天的阳光都染得稠稠的,像化不开的蜜。
可现在,这团红塌塌地陷在红土里。不是轻轻搁着,是被黏腻的红胶泥裹住了大半,布面发灰,像蒙了层没擦净的灶灰,边缘卷成焦脆的圈,被土块压得变了形。红土是浸了夜露的,发沉的黏,顺着布纹的缝隙往里面渗,把那点本该鲜亮的红泡得发朽,像块泡在脏水里的旧绸子,提不起半点精神。
霉斑早爬满了布面。不是零星的几点,是成片的灰黑,像没擦净的锅底灰被泼了水,顺着布边往中间漫,菌丝在布纹里钻得深,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把原本能映出光的红蚀成了暗褐——不是纯粹的黑,是红里透着紫,紫里裹着黑,像被水泡透的旧血,在布面上晕出模糊的圈。
最让我喉咙发紧的是布条末端。喉头像卡了块没嚼烂的红土,咽不下,咳不出。本该缝得死死的线头松了,像断了的蛛丝,软塌塌地垂着,露出半根发黑的棉线。线是糟了的,一捻就掉渣,末端缠着点东西, ty得几乎看不见。我屏住气凑近,才看清是几粒金属屑,银亮的,带着棱,像被敲碎的针尖,屑子上沾着点暗红,不是土色,是干透了的血——凝在金属上,成了硬痂,指甲刮过去,能感觉到那点粗糙的滞涩,像摸到了块没凉透的血疤。
拳套虎口缠着的医用胶带早失了原本的白,被血渍和尘土浸成了灰黑,像块在泥水里泡过又晒干的破布。胶带边缘卷得厉害,不是规整的圈,是歪歪扭扭的蜷,像条蜕到一半的蛇蜕,硬邦邦地翘着,上头还挂着几根灰白的毛。
我捏起一根凑到鼻尖,腥膻味“嗡”地钻进鼻腔——不是牲畜圈的臊,是种带着土腥的野,像被头刚从泥塘里滚过的野狗猛地蹭了脸。这是山麂的鬃毛,我认得。这畜生专爱往橡胶林深处钻,尤其爱蹭溶洞里的石壁,皮毛上总沾着蝙蝠粪,那股陈腐的霉味就缠在鬃毛根里,混着红土的铁腥,往肺里钻时又冷又黏。
毛根缠着点白纤维,比头发粗些,是医用纱布的经纬。纤维被扯得有些散,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拽过,末端凝着点黑硬的渍——是血。早干透了,硬得像块晒干的血痂,指甲轻轻刮过,能听见“簌簌”的响,纤维带着血渍的碎末往下掉,落在掌心,凉得像掉了片碎玻璃。
“发什么呆!”
杨杰的吼声如同一颗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直直砸过来。彼时,我正沉浸在那撮纤维所勾起的思绪里,目光凝滞,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这吼声里裹挟着一股难以抑制的颤抖,仿佛是一根即将绷断的铁丝,带着巨大的张力和尖锐的声响,狠狠撞在了检查站那破旧的铁皮棚上。铁皮棚发出一阵沉闷的回响,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反弹、回荡,“嗡嗡”作响,如同无数只蜜蜂在耳边振翅,震得我耳膜生疼,脑袋也跟着嗡嗡作响。
我循声望去,只见他半跪在警车的后面,膝盖深深地陷进了那片红土里,足有半寸之深。红土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膝盖,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些许的迟缓。他的军裤裤脚早已被红泥浸透,沉甸甸地坠着,仿佛是岁月和艰辛的重负。裤脚被泥水泡得发沉,湿漉漉地贴在腿上,露出了一小截脚踝。那脚踝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在追捕毒贩时,被锋利的芭茅秆划开的。此刻,那道疤痕周边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红色,像是刚刚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蹭过,带着一种隐隐的刺痛感。在这紧张的氛围里,那道疤痕仿佛也在诉说着曾经的危险与拼搏,在红土和汗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他的枪口仍死死锁着橡胶林深处,像条蓄势待发的蛇。枪管上的迷彩漆早被汗水泡得发亮,不是均匀的亮,是顺着指痕晕开的湿痕,像被谁用舌头反复舔过,漆层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黑铁,泛着冷硬的光,边缘像被啃过的树皮,坑坑洼洼的,还沾着半片干枯的橡胶叶,是刚才急着架枪时从灌丛里带出来的。
准星上凝着块红土,湿润润的,带着细小的铁砂颗粒——该是刚才他膝盖顶地架枪时蹭的,土块被枪管的温度烘得半干,边缘微微卷着,像块没贴牢的膏药。
右手断指的硬茧把枪柄磨出了层包浆,深褐色的,像老木匠手里盘了十年的核桃,光滑里透着股韧劲儿。指缝里渗着血珠,不是新鲜的红,是暗褐的,顺着掌纹往枪柄的纹路里钻——这是旧伤裂了,我认得这道疤。
三年前在教导队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他手背上缠着三层纱布,白得晃眼,纱布边缘洇着点淡红。“练擒拿时被器械夹的,”他当时咧着嘴笑,试图把话题岔开,可我瞥见他往纱布里塞棉球时,指节绷得发白。
可此刻再看,那截断指的截面太不寻常。齐得像用尺子量过,边缘光溜溜的,没有丝毫血肉模糊的参差,倒像被什么重型器械硬生生碾断的——碴口处的茧子厚得像层壳,黄黑相间,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硬皮,把本该狰狞的断口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凑近了才能看见茧子缝隙里藏着的暗红,像没擦净的血痂。
他的目光扫过我手里的拳套时,像被什么猛地蛰了下,瞳孔“唰”地缩成了针尖。那变化快得吓人,前一秒还泛着点晨光的亮,后一秒就只剩深不见底的黑,连眼白都像被泼了墨,瞬间爬满了红血丝——不是疏疏落落的几根,是密得像蛛网的细红,从眼角往黑瞳里缠,把那点黑裹得严严实实,连眨眼时都能看见血丝在颤,像有无数细虫在皮肤下游动。
作训服领口的扣子崩开了两颗,露出的锁骨处趴着片紫黑的淤青。那颜色深得发暗,像被陈年的血浸透了,边缘却带着点新鲜的红,不是磕碰该有的不规则形状,是道宽宽的勒痕,弧度规整得像用尺子量过,最边缘还嵌着点红土渣。我用指尖捻起一点,土渣在指腹间发黏,搓开时能摸到细小的铁砂颗粒,硌着指纹的沟壑,腥气顺着指缝往鼻尖钻——和拳套裂缝里的红土一个味道,连铁砂的粗细都分毫不差,像从同一个泥坑里抠出来的。
最让我后颈汗毛倒竖的,是他的鞋。右脚军靴的鞋底沾着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卷得厉害,像只被踩扁的虫蜷着腿,齿缝里卡着丝白纤维,细得像蛛线,却韧得扯不断。我捏起拳套里的纱布屑对比,纤维的粗细刚好能对上,连断裂的茬口都像一个模子刻的——都是被硬生生扯断的,茬口带着点发毛的白,末端凝着的血渍也一样,黑硬的痂嵌在纤维缝里,指甲刮过都能听见“簌簌”的响。
这哪里是巧合。这片橡胶叶和这撮纱布,像被同一个东西撕扯过,连沾着的红土腥气、血渍的干硬程度,都像从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带出来的。风从橡胶林里钻过来,掀得橡胶叶的锯齿轻轻动,那丝白纤维就在齿缝里晃,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拳套,一头拴着杨杰的军靴,把那些藏着的疑点缠得更紧了。
金澜夜会的激光灯突然在眼前炸开——不是柔和的铺展,是带着锐劲的迸射。紫的光像淬了毒的蛇信,绿的光像劈开夜色的刀,在烟雾缭绕的空气里绞出乱麻似的光带,扫过舞池时,把人群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贴在鎏金的墙壁上,像被揉皱又展开的皮影。
就在这片光怪陆离里,辛集兴的银灰色西装被照得发亮。那西装是羊毛混纺的,质感挺括,却在后背和腰侧堆着几道深褶——不是自然的垂坠,是被什么东西勒过的痕迹,激光灯的光顺着褶皱往里钻,把布料的纹路照得像干涸河床的裂纹,一道叠着一道,藏着说不出的紧绷。
他的手腕空得刺眼。
我盯着那截腕骨发怔。从前总缠着根红绳的地方,此刻只剩片光洁的皮肤,连常年佩戴留下的浅痕都淡得快要看不见。那红绳我认得,是他娘在山神庙求的平安绳,粗棉线编的,里头裹着颗小铜钱,他戴了快十年,洗澡都没摘过,绳尾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的白芯,他总说“这绳比我命还硬”。
可那晚,取而代之的是块陌生的金表。表壳是镀金的,边缘磨出了圈亮痕,像被常年攥在手里搓过,亮痕的凹槽里卡着点白粉末——细得像筛过的雪,在激光灯下泛着冷光,当时被震耳的音乐和香槟的泡沫盖了过去,只当是夜会里常见的装饰碎末。
此刻想起来,那粉末的质感突然清晰得吓人:指尖捻过的滑腻,像沾了层薄蜡;凑近时飘来的气味,是股淡淡的杏仁苦香,不是食物的甜香,是带着点金属腥的涩;连反光的角度都和刚才特警从塑料袋里倒出的晶状物一模一样——都是那种冷白,在光下泛着层幽幽的亮,像冻住的月光。
夜会的重低音还在耳膜里震,混着舞池里的笑闹声,可眼前的光带已经变了味。辛集兴转动手腕时,金表的反光扫过他的银灰色西装,把那几道深褶照得更清楚了,而凹槽里的白粉末,像颗藏在华丽外壳里的毒瘤,在当时被忽略的细节里,正一点点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他转身时,后颈的皮肉跟着绷紧,那三道抓痕突然变得狰狞。不是浅淡的红印,是深嵌在皮肉里的血槽,三道并排着,间距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最中间那道深可见肉,血珠正顺着颈纹往外渗,不是涌,是慢慢沁,像没捏紧的红珠子,滚过他后颈的弧度,滴在白衬衫的领口里,洇出个暗褐的点,还在一点点往布料深处钻,把洁净的白染成了发沉的红。
他身后的女人跟着侧过身,墨绿色旗袍像浸过墨的绸缎,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腰线。盘扣是老式的银质蝴蝶扣,翅尖磨得发亮,转身时蹭过辛集兴的银灰色西装,“叮”地撞出声脆响,像碎玻璃落在金属上。我盯着她的手,指甲涂着暗红的油彩,厚得像层凝固的血,指尖的弧度太尖,像精心打磨过的小刀子。指缝里卡着点黑屑,不是夜会地毯的绒毛,是小块皮革碎屑,黑得发亮,边缘泛着点褐黄,像被反复摩擦过的旧皮——和我手里拳套磨损处的皮质一模一样,连那点褐黄的氧化痕迹都分毫不差,像从同一块皮上刮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