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胀气,影响伤口愈合。”香客把粑粑往竹篓里一塞,动作带着股不容分说的硬气,可下一秒,他已经从医疗包侧袋摸出个苹果——是青苹果,表皮还带着点绒毛,大概是哪个边民塞给他的,果蒂上还缠着半片绿叶。他反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军刀,刀鞘是迷彩的,磨得快露出底色,刀刃弹出来时“噌”一声轻响,刃口上沾着点碘伏的黄渍,大概是下午给边民处理伤口时蹭的。
削苹果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香客的左手捏着苹果,拇指抵着果蒂,右手的军刀贴着果皮游走,力道匀得像在划手术线。果皮没断,在月光下泛着银亮的光,从刀柄一直垂到膝盖,晃晃悠悠的,真像条刚蜕壳的银蛇,鳞片都透着光。他削得太专注,眼镜又滑下来些,鼻尖快碰到苹果了,却浑然不觉,只有手腕转动的弧度,稳得像在做一台精细的缝合术。
李凯看着那截不断的果皮,突然想起上次在营区,香客给被蛇咬伤的新兵处理伤口,也是这样,手里的手术刀稳得没一丝晃,嘴里却骂骂咧咧,说那新兵“比条菜花蛇还蠢”。此刻银蛇似的果皮还在往下垂,香客的指尖偶尔蹭过刀刃,快得像没碰着,可李凯看见他虎口新添的一道浅疤——大概是今早削罐头时划的,还没结痂,在月光下泛着点红。
“接着。”香客突然抬手,削好的苹果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带着点清冽的果香,稳稳落在李凯没受伤的左手里。苹果皮被他随手丢在红土里,那截银蛇似的皮立刻软下来,沾了点湿泥,倒像条蜷在地上的小蛇了。
“还是香客懂我。”李凯的嘴角往耳根扯了扯,不是大笑,是带着点松快的弧度,左手指尖刚碰到苹果的凉,就蹭到了香客的虎口。那处的茧子和他自己的不一样——他的枪茧是糙的,像红土地里磨出来的沙砾,而香客的茧子是细的,是手术刀柄日复一日磨出来的,带着点温润的硬,像块被掌心焐透的玉。指尖相触的瞬间,香客的手微微顿了下,随即往回撤,军刀还别在腰间,刀鞘上的迷彩漆蹭掉块皮,露出底下的白,倒像块没愈合的疤。
老榕树根盘在红土里,像只摊开的大手,最粗的那根气根垂下来,扫过界碑的底座,沾着的夜露滴在红土上,砸出个针尖大的坑。阿江就蹲在那根主根上,军靴的鞋底碾着块碎树皮,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手里的刺刀是开了刃的,刀背卡着罐头的拉环,“咔哒”一声,铁皮被撬得外翻,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桃块,糖水的甜香“嗡”地漫开来,混着橡胶林的潮气,往人鼻子里钻。
罐头是过期的,标签纸早就泡烂了,只剩个模糊的“黄桃”字样,是上次搜山时从废弃的寮棚里捡的,阿江一直揣在挎包里,说留着“庆功用”。他挑出块最大的,桃肉上还挂着晶莹的糖丝,用刺刀尖轻轻一戳,动作却带着点小心翼翼,像怕戳烂了似的。“凯子哥,你这手绝活可没退步。”阿江的声音里带着点刚压下去的兴奋,刚才交火时他缩在界碑后,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再探头时,那老缅已经捂着胸口倒在矮坡上,“刚才那枪,子弹从瞄准镜里穿过去,比上次打偷猎者那枪还绝——上次那野猪还扑腾了三下,这老缅连哼都没哼。”
李凯咬了口苹果,青脆的果肉在齿间裂开,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不是猛流,是细细的一线,滴在绷带上那片暗红的痕上。那点水迹慢慢晕开,像宣纸上洇开的淡墨,把最浓的那处红冲淡了些。他含着果肉嘟囔,声音有点含糊:“那老缅的瞄准镜歪得离谱,镜片上还沾着泥,我看他举枪时,枪管都在抖。”
他往矮坡的方向瞥了眼,月光正照在那片倒了的芭茅丛上,老缅的尸体还趴在那儿,作训服的后背洇开片深褐,像块浸了水的布。“打这种货色,”李凯把苹果核往嘴里送了送,果核上的籽硌着牙,“闭着眼都能中。”话虽这么说,他右手握着的轻机枪却往怀里收了收,护木上的防滑纹里还嵌着红土,被他的掌心焐得发潮。
阿江把刺刀上的黄桃递过来,桃汁顺着刀身往下淌,在月光下像条细金链。“凯子哥吹牛皮不打草稿。”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鼻尖上还沾着点红土,是刚才撬罐头时蹭的,“上次在12号界碑,你打那只叼羊的狼,不也瞄了三秒?”
李凯没接桃,用没受伤的左手拍开他的刺刀,苹果核被他吐在红土里,滚了两圈,停在界碑的阴影里。“那狼是保护动物,”他挑眉,右肩的绷带跟着扯了扯,疼得他龇了下牙,“这老缅是啥?是往国境线里钻的耗子。”
“行了。”
邓班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沉得砸在地上能冒起烟。他没看李凯,右手捏着的烟蒂已经烧到过滤嘴,黄褐色的棉线被火星燎得蜷起来,沾着点唾沫印——是他咬着烟说话时蹭的。烟蒂往军靴底一摁,“滋”的一声,火星猛地炸开,不是一团,是星星点点的碎光,溅在脚边的稻种堆上。
那堆稻种是边民刚才散落的,带着水田的湿泥,有的还裹着半片稻壳,被火星烫到的那粒“啪”地爆开个小黑点,像被虫蛀了似的。邓班的军靴底结着层硬泥,是今早从稻田埂上踩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稻壳,碾烟蒂时,泥块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磨平的防滑纹——那是追毒贩时在碎石坡上磨的,鞋头还磕出个小豁口,露出里面的帆布。
“别在这逞英雄。”他抬眼时,眉骨的阴影压在眼上,把那点关切遮得严严实实,只剩语气里的硬,“等把边民送回营区,我让炊事班炖只山鸡。”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就用你上次埋在老榕树根下的那坛米酒——去年你说要等缉毒成功才开封的,现在,算半个功。”
杨文鹏的手刚系紧三角巾的结,动作快得像在拧手榴弹的引信。新换的纱布白得扎眼,是营区最好的医用纱布,边缘裁得齐整,此刻却被血渍迅速晕开个暗红的圈,像雪地里落了朵残梅。三角巾勒得极紧,在肩上勒出道深痕,把纱布死死摁在伤口上,那力道,像是怕里面的碎弹片再蹦出来似的。
他直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旧伤又犯了,却像没听见似的,反手拍了拍腰间的匕首。刀鞘是牛皮的,磨得发亮,边缘裂着细缝,露出里面的铜箍,最显眼的是鞘尾系着的红绸子,洗得发白,边角卷成了波浪,却被风一吹,猛地飘起来,像团不肯灭的火苗。那绸子是他母亲求来的,说能避邪,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破个口子,他自己用针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在月光下倒看得清楚。
“山鸡得我去打。”杨文鹏的声音里带着点较劲的劲,眼神扫过邓班,又落回李凯的伤肩,“上次在橡胶林看见只野的,羽毛是麻的,比家鸡壮实,够咱们一桌人啃——你这伤号,就等着喝汤。”他说着,匕首在鞘里轻轻蹭了下,发出“噌”的细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吉克阿依的笑声是突然炸开的,像竹筒里漏出的米粒,簌簌落进风里。不是那种娇怯的笑,是带着山野气的敞亮,眼角眉梢都飞着光,鬓角的缅桂花被震得抖了抖,落了半瓣在肩头。手腕上的银镯子跟着疯响——最粗的那只老银镯撞在细些的新镯子上,先出一声“叮”的脆响,跟着是“当”的沉音,末了还有只小铃铛镯缀着尾音“铃”,三声响缠在一起,倒比营区的集合号还热闹。镯子上的缠枝纹早被磨平了,只有内侧刻着的傣文还依稀可辨,是她阿妈给她求的平安符。
“杨班副吹牛。”她笑着往橡胶林方向偏了偏头,月光正落在那边的树梢,像撒了把碎银,“你看见的那是孔雀,不是山鸡——公孔雀开屏时,尾巴像缀满了星星,阿爸说那是山神派来的使者,护着咱们的稻田和界碑,打不得的。”她说话时,指尖还捏着片香茅草叶,是从竹篓边抽的,叶尖蹭过粑粑上的芝麻粒,沾了点白霜。
说着就从竹篓里又掏出个糯米粑粑,这次的粽叶包得松些,露出里面淡绿的糯米——是拌了香茅草汁的,叶角还有个小小的牙印,大概是她刚才忍不住咬了一口。往邓班手里塞时,动作带着点不容分说的热乎,“吃这个,比山鸡补。”粽叶裹着的粑粑还烫,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股暖,像揣了个小炭炉。
邓班的手刚接过来,掌心的汗就顺着粽叶的纹路往下渗。不是冷汗,是刚才攥着枪把憋的热汗,先把粽叶边缘浸成深绿,慢慢往中间晕,像宣纸上洇开的墨。他捏着粑粑的力道不自觉放轻了,粽叶的纤维被捏得微微发皱,露出里面糯米的软——这触感突然撞开了个记忆的缺口。
三个月前的医院,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李凯躺在病床上,刚过麻药劲,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却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17号界碑……”李凯的声音含混不清,输液管随着他的动作晃,“那边的芭茅……该割了……”当时邓班只觉得是胡话,反手拍开他的手,骂他“命都快没了还管芭茅”。
可此刻,看着李凯肩上绷带上新洇开的红,像朵在白纱布上慢慢开的花,邓班突然就懂了。那不是胡话,是这小子骨头里的东西——就像这红土地,哪怕被炮弹炸出坑,雨一淋,照样能长出芭茅。
远处边民队伍里传来孩子的笑,脆得像银镯子响。是那个攥着百家锁的小家伙,顶多五岁,光着脚丫踩在红土里,手里举着半块糯米粑粑,往他妈妈嘴里送。那百家锁是黄铜的,被香火熏得发黑,锁身上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边角磨得发亮,该是传了几代的物件。此刻被孩子举着,在月光下晃来晃去,锁环碰撞的轻响混着笑声,倒真像颗会动的星星,坠在沉甸甸的夜色里。
邓班低头咬了口糯米粑粑,香茅草的清苦混着糯米的甜,在舌尖漫开。粽叶被他捏得更皱了,那片深色的洇痕,已经漫到了叶尖。
“走了。”
邓班的声音裹着点橡胶林的潮气,不高,却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稳稳落进风里。他抬手时,军衣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小臂上道浅白的疤——是去年挡在新兵身前被流弹擦的,此刻掌心虚虚拢在李凯后背,没敢实按。那力道轻得不像话,像在碰块刚出窑的瓷,指腹蹭过李凯作训服上的补丁,那是上次被砍刀划破的地方,李凯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被这么一碰,补丁边缘的线头簌簌往下掉。
“把老百姓送回去,”邓班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李凯后背的旧伤处——那里的布料总比别处薄些,是三年前被弹片燎的,“咱们再把那坛米酒开封。你要是敢耍赖,我让阿江灌你。”话尾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笑,像怕惊着什么似的,轻轻落进李凯耳里。
杨文鹏早蹲在李凯身侧等着,右手托着他的左肘,左手虚虚护着他的右肩,指腹离绷带还有半寸,却像已经感受到那底下的烫。“起了。”他低喝一声,手臂肌肉猛地绷紧,像抬一件精密的仪器。李凯的膝盖刚离地时“咔”地响了声——是上次跳崖时磕的旧伤,他闷哼一声,身体往杨文鹏那边倾了倾,右肩的绷带跟着一扯,新换的白纱布上瞬间洇开片红,不是淡粉,是沉得发暗的红,像滴在雪地里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四周爬,把纱布的纹路染成深色的网。
“别动。”杨文鹏的手立刻往回收了收,却被李凯用眼神制止了。
李凯没看伤口,左手反手往后一捞,准确握住了靠在界碑上的88式狙击步枪。护木上的防滑纹里嵌着红土硬壳,是刚才卧射时蹭的,枪身还带着他的体温,冷硬的金属贴着掌心的茧子,倒比什么都踏实。他没让杨文鹏帮忙扛,左手攥得极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枪托往腰侧一贴,刚好抵在那处旧伤上——三年前的弹片还埋在皮肉里,像颗没取净的钉子,阴雨天疼得钻心,可每次握枪时,这隐痛却像道校准线,让他的手稳得像焊在枪身上。
“走。”李凯的声音有点哑,却带着股不肯弯的劲,往边民队伍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月光落在他的88式枪管上,镀了层冷光,枪管上还沾着点刚才溅的血,像颗凝在金属上的红痣。
杨文鹏扶着他的胳膊,步幅放得极缓,军靴踩在红土里,发出“噗”的轻响,像怕惊动了什么。邓班跟在他们侧后方,目光时不时扫过李凯肩上那片红,像在丈量那朵“花”开得有多烈。而风里,糯米香和硝烟味还在缠,把这队人的影子,慢慢往营区亮灯的方向送。
傣鬼走在最前头,迷彩服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臂上那只靛蓝的鹰纹——月光扫过时,鹰嘴叼着的子弹像真的泛着冷光。他踢碎石的动作带着股野劲,不是抬脚碾,是脚掌往斜里一勾,“咔”地把块鸡蛋大的石头踢飞出去,砸在远处的芭茅丛里,惊起只夜鸟扑棱棱飞远。阿江跟在他身侧半步,右手始终护着腰间的枪,护木上的红土被汗水浸得发亮,踢碎石时却放轻了力道,专挑那些可能硌到后面老人孩子的尖角石,脚尖碾过石面时,会发出细弱的“沙沙”声。
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拽得老长,贴在红土路上像两道没刻字的界碑——傣鬼的影子更宽些,胳膊甩动的幅度大,影子的指尖总擦过路边的草叶;阿江的影子瘦长,护枪的手臂绷得直,影子的手肘处总顶着个小尖角。风从橡胶林钻出来,吹得两人的衣摆往同一个方向飘,影子也跟着晃,倒像那两道界碑在轻轻呼吸。
香客跟在边民队伍右侧,医药箱的背带勒在肩上,把作训服的领口扯得有些歪。箱盖没扣严,露出里面的听诊器,金属头偶尔磕到箱壁,发出“叮”的轻响,像在提醒他什么。他走几步就停下来,先扶一把踉跄的老人,再摸出薄荷糖塞进哭闹的孩子嘴里。刚才给个烫伤的妇人涂药膏时,药膏管蹭到了十字架吊坠,此刻那银链上还沾着点凡士林的油光,吊坠晃来晃去,耶稣像的轮廓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倒像在低头看着他忙碌的手。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伸手想摸那吊坠,他没躲,只是用沾着碘伏的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小心,这玩意儿没你的糯米粑粑甜。”
吉克阿依的竹篓在臂弯里晃,篾条摩擦着她的粗布衣裳,发出“沙沙”的轻响。她走得不快,总回头看队伍末尾的几个老人,银镯子跟着动作撞出不同的调:走平路时是“叮叮”的脆响,像串小铃铛;上坡时脚步沉,镯子撞得重,就成了“当当”的闷响,倒像在给队伍打拍子——快了就慢下来等,慢了就往前凑两步,那节拍总踩着队伍的呼吸。竹篓里的糯米粑粑还在冒热气,香茅草的清苦混着糯米的甜,顺着篾条的缝隙往外钻,不是猛冲的香,是慢悠悠的,像只温柔的手,把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一点点推远。有片缅桂花从她发间落进竹篓,被热气熏得半卷,香气混着糯米香,让后面跟着的孩子总忍不住往她身边凑。
队伍像条长蛇,在月光下的红土路上缓缓挪动。最前的影子,中间的药箱响,两侧的银镯声,还有一路追着队伍的甜香,把这夜的边境,缠成了团又硬又软的线——硬的是枪,是界碑,是骨头里的劲;软的是粑粑,是笑声,是护着老百姓的暖。
老榕树的影子被月光剖成两半,一半拖在界碑前的红土里,一半浸在橡胶林的暗影里,长得能缠住路过的风。气根从枝桠间垂下来,不是直的,是弯弯曲曲的,像浸了水的麻绳,有的还缠着半片枯叶,被风一吹,轻轻晃着往界碑顶端蹭。
最根上的湿气蹭过金属的“嘶”声。国徽的五角星边角早被岁月磨出圆钝的弧,却更亮了,像被无数只手摸过,金属表面泛着冷光,嵌在界碑上的地方,有圈淡淡的锈迹,是雨水常年浸的,偏那五角星的尖上,一点锈都没有,亮得能照见天上的月。
远处的风又从橡胶林里钻出来了,先穿过胶林的叶缝,带着“沙沙”的响,到了红土地上,才慢下来。这风里裹着两样东西:米酒的醇香是沉的,贴着红土地往起冒,该是老榕树根下那坛酒被风惊动了,混着泥土的腥气,厚得像块化不开的糖;硝烟味是浮的,淡了很多,只剩点焦糊的尾子,被风推着往远处散,像怕惊扰了什么。
队伍的脚步声在风里漫开,不是齐步走的脆响,是掺着老人的蹒跚、孩子的蹦跳、军靴碾过碎石的杂声。老人们的竹杖戳在红土里,“笃笃”地敲着节奏;孩子们光着脚,踩出“啪嗒啪嗒”的软响;军靴碾过白天交火时散落的弹壳,发出“叮”的轻响,像串被拉长的风铃。这些声音被风送着,往营区的方向去——那里的灯亮着,不是电灯,是两盏马灯,挂在营区门口的老槐树上,黄澄澄的光透过玻璃罩子,在地上铺出片暖烘烘的圆,像块刚从火塘里掏出来的烙铁,烫在沉沉的夜色里。
而李凯手里的88式狙击步枪,还架在左胳膊上。枪管是冷的,金属的寒气透过作训服渗进皮肉,可枪管上沾的那点血,却像活的。不是新鲜的红,是凝住的暗褐,边缘结着层薄痂,像颗嵌在金属上的痣。月光扫过枪管时,那点暗褐突然亮了亮,不是血的腥气,是金属反光裹着血的暖意,顺着枪管的膛线往下淌,像在给这冷硬的家伙喂点热乎气。
它就那样竖着,斜倚在李凯的左肩窝,像株从红土里刚拔出来的芭茅,根须还浸着土腥气。枪身的迷彩漆早被磨出好几块白印,护木上的防滑纹里嵌着暗红的土块——是今早卧射时蹭的,硬得像块没化的铁。夜风顺着枪管的膛线往里钻,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低低地哼着什么,可枪身却纹丝不动,仿佛早把自己的影子钉进了脚下的红土。
枪口稳稳地冲着前方的黑暗。那黑暗不是纯粹的黑,橡胶林的轮廓在远处起伏,像头蜷着的巨兽,芭茅丛的尖顶泛着层灰白的霜,是夜露凝的。可这枪口不看这些,它的准星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在几里外营区的方向——那里的马灯还亮着,光透过玻璃罩子,在黑暗里洇出片暖黄的晕,像块被火塘焐热的铜。这枪口不是等着喷火,枪管里还残留着点硝烟的冷味,却早被李凯掌心的汗气焐得发潮,倒像在攒着劲,要把那片暖黄往这边再推近些。
枪身上的血渍还没干透。是李凯刚才起身时蹭上的,顺着枪管的棱线往下淌,在枪口附近积成个小小的红珠,像颗没坠的星。夜露落在上面,没冲淡那点红,反倒让它更亮了些,在月光下泛着层油光,像谁不小心滴在金属上的蜜。这血里裹着的东西多着呢:三年前嵌进骨头缝的弹片在阴雨天的疼,上次缉毒时被砍刀划开的皮肉的热,还有此刻左肩窝隐隐的麻——这些都顺着血渗进了枪身的纹路里,让这冷硬的家伙突然有了点活气,像揣了颗跳得沉稳的心脏。
第一缕晨光还在山后头憋着,可风已经变了。刚才裹着硝烟味的冷意淡了,橡胶林里的潮气涌得更急,带着胶乳的腥甜,混着远处竹楼里飘来的糯米香——该是哪家边民起早蒸了新粑粑,热气裹着香,顺着风往界碑这边爬。红土地的腥气也醒了,被夜露浸了半宿,此刻泛着点微苦的鲜,像刚从火塘里扒出来的烤洋芋,皮焦里嫩的。这些气味缠在一起,顺着枪管的方向往前漫,像条看不见的河,正往晨光要升起的地方流。
界碑的影子还在往东边拉,被渐亮的天色抻得又薄又长,边缘泛着层淡青,像张快被风吹散的纸。老榕树的气根还在晃,这次带了点暖意,大概是被晨光熏的,垂下来的须子上凝着的露水珠,在渐亮的光里闪着,像串碎钻,轻轻蹭过界碑顶端的国徽。那国徽上的五角星早被岁月磨得发亮,此刻沾着点露水,倒像刚被谁用布擦亮了,等着晨光来照。
而这支88式,早不是支枪了。它斜倚在李凯肩头,枪管上的血珠慢慢干成暗红的痕,护木上的红土被晨光镀上层金,像给这冷硬的家伙披了件薄衣。它就那么定在那儿,比界碑的石头更沉,比老榕树的根更韧,成了根扎在红土里的桩——不是木头的软,不是石头的僵,是带着血温的硬,是揣着烟火气的稳。等会儿晨光漫过来,第一缕光准会先碰着它的枪管,再顺着枪身往下淌,漫过界碑,漫过红土,漫过那些还在安睡的竹楼和稻田,把昨晚的硝烟味、血腥味,都酿成新一天的清苦与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