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轮西斜,在天际勾勒出一道殷红的残痕,将最后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抛洒在磨憨镇。这座坐落于国境线旁的山城小镇,刚刚遭受了战火的洗礼,就像一头在生死边缘疯狂挣扎、且被抽去了筋骨的巨兽,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边境这片苍茫大地上,往昔的活力消逝殆尽。
穿镇而过的街道,一片狼藉。歪斜的电线杆东倒西歪,毫无秩序,像是一群战败的士兵,相互依靠着勉强站立。断裂的电线从电线杆上垂落,宛如枯死多年的藤蔓,在微风中无助地晃荡,偶尔相互触碰,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仿佛在低吟着痛苦的悲歌。
街边的商铺仿佛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浩劫,橱窗玻璃千疮百孔。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在残阳的映照下,折射出诡异清冷的光斑,如同点点鬼火,肆意闪烁。这些光斑好似小镇的无声哭诉者,每一道光影都在回溯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激烈的交火中,子弹横飞,爆炸声震耳欲聋,恐惧与绝望弥漫在空气中,人们四处奔逃,生命如风中残烛般脆弱。远处的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宛如岁月的疮疤,又似狰狞的眼睛,凝视着这片被战火吞噬的土地,默默见证着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
暮色裹挟着战场的余烬,牧羊人突击组的八名成员,此刻龟缩在临时征用的二层小楼里。这栋仓促选定的小楼空间狭小、逼仄,刚一踏入,硝烟、汗水与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几种味道相互纠缠,形成一股刺鼻的浊气,钻进鼻腔令人作呕。
墙角处,防弹衣七零八落地堆叠着,仿佛一座座微型堡垒,诉说着战斗的激烈。每件防弹衣上都布满了划痕与污渍,有的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宛如岁月的勋章。队员们的战术靴随意摆放着,靴底凝结的泥块已经开始剥落,在地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泥印。这些泥印杂乱无章,看似毫无规律,却恰似一部无字史书,默默见证着他们在山林、沼泽与街巷间穿梭的日日夜夜,记载着一次次任务的艰难与危机,饱含着突击组全体成员的奔波与艰辛。
邓班半靠在斑驳的墙边,双眼布满血丝,右手无意识地轻敲着战术腰带。吉克阿依则席地而坐,手中紧握着那把伴随她多年的匕首,眼神中透露出疲惫与警惕。卫生员林夏蹲在一旁,仔细整理着医药箱,后颈的军牌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甘霖指导员站在窗前,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凝视着小镇的街道,神色凝重,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方向。其他队员也各自保持着战斗姿态,虽身心俱疲,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昏黄的灯光在临时指挥部里摇曳不定,散发出微弱且不稳定的光晕,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影影绰绰。邓班独自倚靠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这把藤椅仿佛不堪重负,时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声。邓班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梁,疲惫感如潮水般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浓重的黑眼圈挂在眼下,干裂的嘴唇微微泛白。
他的右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不自觉地缓缓抬起,指腹轻柔地反复摩挲着95式突击步枪的膛线。他的动作舒缓且充满眷恋,眼神里流露出别样的温情,仿佛手中抚摸的并非冰冷的武器,而是一位与他并肩作战、历经无数生死考验的老友。右耳后,一道新添的弹痕格外触目惊心,纱布边缘渗出的血迹已然结痂,形状扭曲,恰似一条暗红色的蜈蚣,狰狞地趴在他那黝黑的皮肤上,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激烈战斗的残酷。
视线转向对面,吉克阿依正安静地坐在矮凳上,专注地用匕首削着竹筒饭。她的身姿挺拔,尽管历经战火的洗礼,仍保留着彝族儿女特有的坚毅气质。刀刃与竹节相互摩擦,发出细微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在这略显沉闷的房间里,仿佛是一曲独特的乐章。作为一名彝族女兵,吉克阿依的战术手套早已破旧不堪,虎口处的旧伤疤从手套的破洞中突兀地露出来。那道伤疤宛如一条丑陋的蜈蚣,是去年在红河谷追击毒贩时,她与敌人近身殊死搏斗留下的印记。每次瞥见这道伤疤,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便如电影般在她脑海中清晰放映——昏暗的夜色中,毒贩们如恶狼般凶狠,双方激烈交火,子弹擦着脸颊飞过,生死只在一瞬间。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既有对战斗胜利的欣慰,也有对生死一线的后怕,更有对战友并肩作战的怀念 。
在一片静谧之中,屋内唯有邓班摩挲枪械的细微声响,以及吉克阿依削竹筒饭时刀刃与竹节碰撞的轻响。突然,卫生员林夏的声音从厨房悠悠传来:“邓班,该换药了。”这一声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好似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林夏端着搪瓷盘,步伐轻盈却又透着谨慎,小心翼翼地穿过杂乱的客厅。地板上,散落着弹壳和杂物,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踢到什么,然后引发不必要的声响。她身着的野战服下摆,沾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血迹已经干涸,像一片片狰狞的铁锈,早已分不清是自己在救治伤员时不慎沾染,还是战友在激烈战斗中留下的。
走到邓班身旁,林夏缓缓弯着腰,动作轻柔而熟练。这时,她后颈处的军牌轻轻晃动起来,在夕阳透过窗户洒下的余晖中,晃出细碎而又明亮的光。这枚军牌,承载着一段沉痛的记忆,是三个月前牺牲的战友遗物。自战友离去后,林夏便一直贴身戴着它,每当执行任务感到疲惫或迷茫时,指尖触碰到这枚军牌,仿佛能感受到战友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在她心中,这不仅仅是一块金属牌子,更是战友精神的寄托,时刻激励着自己,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与危险,都要像战友那样,无畏地继续前行,守护好每一位并肩作战的伙伴,扞卫他们共同的使命 。
正当众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与行动中时,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声从二楼轰然传来,如同一记重锤,瞬间打破了屋内原本就紧绷压抑的氛围。正在研究文件的甘霖指导员,双眉猛地一皱,手中的文件“唰”地一下被丢在桌上,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迅速朝着楼梯冲去。
他几步跨到楼梯前,两步并作一步,快速向上奔去。来到二楼房门前,甘霖指导员先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稳,随后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
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场景。列兵陈大宝正手忙脚乱地跪在地上,试图将散落一地的弹匣捡起归位。陈大宝入伍刚满一年,脸庞还带着未脱的青涩和稚嫩。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额角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滴在地板上。战术背心上的魔术贴歪歪扭扭,有的甚至已经脱离了原本的位置,显然是刚才在噩梦中拼命挣扎、撕扯所致。
看到甘霖指导员进来,陈大宝慌乱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与愧疚,嗫嚅着:“指……指导员,我……”甘霖指导员并没有立刻出声斥责,而是目光柔和地看着陈大宝,缓缓走上前,蹲下身子,帮他一起收拾地上的弹匣,轻声说道:“没事,慢慢说,是不是又做噩梦了?”这简单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陈大宝心中的紧张与恐惧。
甘霖指导员缓缓站起身,脚下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身姿挺拔,目光如炬,锐利的眼神直直地凝视着陈大宝。“去把新到的补给领回来。”他开口说道,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服从的威严。话音刚落,他手腕一扬,利落地将钥匙朝陈大宝扔去。金属钥匙在昏黄黯淡、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仿佛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大宝,记得给老杨带包烟哈。”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瞬间柔和下来,其中饱含着对战友细致入微的关怀,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温暖而贴心。
陈大宝听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钥匙,手忙脚乱间,差点没拿稳。钥匙在他掌心跳动了几下,才被他紧紧握住。他涨红了脸,嗫嚅着回应一声,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哼哼。随后,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慌乱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看着少年略显狼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甘霖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两道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担忧。他在心里默默叹息,这场残酷激烈的战斗,无疑给这个新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陈大宝稚嫩的脸庞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想要真正成长为一名坚毅、果敢的合格战士,还有很长一段艰难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