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准是以为,她这一下晃神是念起了亲娘,却不知那瞬间漫上心头的,是上一世解雨臣垂在藤椅扶手上、凉得没了温度的手。
是他鬓角染霜时看着番茄地笑说“够了”的模样,更是眼前这攥着糖人、连抬头都怯生生的小少年。
他的童年早被解家的算计、解连环的生死悬着,哪有半分该有的松快。
言云回头时,语气里裹着没藏住的呛,像冰碴子砸在青石板上:“故人埋在土里多少年了,提这些没意思。况且她走时我才丁点大,记不清她长什么样,更辨不出谁像谁。”
话落时,眼角扫过解九爷骤然僵住的脸——他藏在袖管里的手正掐着桌布,指节泛白,显然没料到她会把“旧情”的台阶直接掀了。
言云哪会看不出这算计?解连环在南海断了消息,解家盘口被九门的豺狼盯着,解雨臣这丁点大的孩子,连算盘珠子都拨不明白,哪扛得住这些风浪。
她今天登门是真,想护着解雨臣也是真,可被人拿着亲娘当筹码算计,这点真心也裹上了凉。
解九爷的咳意猛地涌上来,弯着腰咳得脊背都颤,茶盏在手里晃得厉害,茶水泼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他缓了好半天才直起身,脸色白得像纸,却还强撑着把话往回圆,声音哑得快听不清:“是……是我老糊涂了,提了不该提的。”
话锋转得急,眼神却还是黏在言云身上,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恳切,“我不是要拿旧事绑你,是雨臣这孩子……连环生死不明,我这身子骨撑不了几天,解家这摊子烂事,总不能压在他小肩膀上。”
言云听完冷笑一声,“这话你也就是嘴上说说,当年长沙场哪个不知道你的光荣事迹,你都能对我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亲女送走,怎么这些年年纪大了,心软了不成?”
解九爷的咳声骤然卡在喉咙里,刚直起的脊背又绷得发僵,指节攥着茶盏沿,瓷片硌得掌心生疼。
泼在青石板上的茶水还在洇,深色的印子像道洗不掉的疤,正对着他此刻白得透光的脸。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的话全堵在嗓子眼,只剩喉结艰难地滚了滚。方才那点破釜沉舟的恳切,被言云这声冷笑戳得七零八落,连带着强撑的体面,都碎了些。
风卷着廊下灯笼的影子晃在他脸上,映得眼底的愧意无所遁形。
“那时候……是没法子。”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像被砂纸磨过,连咳都不敢咳得太用力,怕一松劲,就撑不住站直的身子,“长沙的火快烧到解家门槛,九门里盯着的人多,留着你……就是把你往刀口子上送。”
这话没底气,说得轻飘,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当年哪是“没法子”,是他选了保解家、选择了解连环。
言云没再往前走,就站在离石凳两步远的地方,冷眼看着他——解九爷的脊背又弯了点,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来,露出可这副老态,没让她软半分,指尖捏着黑布包的边角,语气里的锐气半点没减:“没法子?所以把亲女儿送走,就有法子保解家了?现在说不忍心让雨臣扛烂事,当年怎么没不忍心,把刚满月的亲闺女扔出去?”
解雨臣蹲在石凳旁,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水果糖,小眉头皱着——他听不懂“长沙场”“送女儿”的话,却能听出女人语气里的冷,能看见爷爷弯着腰、脸色白得吓人的模样。
他悄悄把糖塞进兜里,小步往解九爷那边挪了挪,伸手轻轻拽了拽爷爷的衣角,小声喊:“爷爷,你别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