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调查组的介入,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在研究院内部激起了更大的波澜。正式的调查程序启动,意味着江澈的项目被暂时冻结,他本人也需要接受频繁的问询和资料提交。外界质疑的声音并未平息,反而因为调查组的成立,衍生出更多“实锤了”、“看来问题不小”的恶意揣测。
江澈展现出惊人的冷静和配合。他将自己所有的原始数据、实验日志、代码版本记录,毫无保留地向调查组开放。面对一些明显带有引导性的、甚至苛刻的提问,他回答得条理清晰,引用的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态度不卑不亢。只有在无人看到的间隙,他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被信任体系被践踏后的疲惫。
他依旧每天和许念视频,但绝口不提调查的细节和过程中的不快,只问她威尼斯的天气,展馆的人流,以及她睡得好不好。他将自己承受的压力,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不想让远在异国的她再添烦忧。
然而,许念如何能察觉不到?他越是轻描淡写,她越是能从他偶尔放空的眼神、比平时更沉默的瞬间,感受到那份沉重的负担。她不能替他承受质询,不能替他反驳污蔑,这让她感到一种无力的焦灼。
威尼斯的展览进程已过半,迎来了最权威的终审评委团集体观展。这是决定奖项归属的关键时刻。许念穿着江澈为她挑选的、那件珍珠白色的战袍,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准备迎接最终的检阅。
评委团缓缓行来,气氛庄重而肃穆。他们在《元炁》和《星璇》前驻足的时间,比任何一批观众都长。许念能感受到那些挑剔而专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作品的每一个细节,审视着其背后的思想深度与艺术价值。
就在评审团主席,一位享有盛誉的德国艺术史学家,准备转向下一个展位时,他的目光无意间被展位旁边、一个原本空置、现在却多了一幅较小尺幅新作的墙面吸引了过去。
那幅画,是许念在得知江澈被构陷的当晚,在极致的愤怒、心疼与信任驱使下,用了一个通宵完成的。
画作没有名字。
只有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如同深海或宇宙背景的墨黑。
而在那片极致幽暗的中央,是用最纯粹、最耀眼的钛白与一点点冷冽的银,勾勒出的一枚极其复杂、精密、如同最完美机械心脏又如同生命最初dNA螺旋的——代码结构。
这结构冰冷,严谨,充满了数学与逻辑的美感,不容丝毫差错。它悬浮在黑暗中,自身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周遭企图吞噬它的混沌。每一笔线条,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准确性和力量感,那是许念倾注了全部心神,对她所理解的、江澈那个世界的核心——代码与数据——最极致的描绘与扞卫。
在这枚“代码之心”的最下方,用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更深的墨色,题着一行极小、却仿佛用灵魂镌刻上去的汉字:
「其词若憾,心实喜之。」
(出自《左传》,意为:言语看似遗憾,内心实则欣喜。引申为:清者自清,事实终将战胜污蔑。)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但这幅画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最重要的两幅作品旁边,其含义,不言而喻。
那位德国主席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这幅充满力量感的“代码之心”,又看了看旁边磅礴的《元炁》与《星璇》,最后,目光落在了许念身上。他没有问关于这幅新作的任何问题,只是看着她,那双阅尽千帆的睿智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极高的赞赏。
他微微颔首,用带着口音的英语,清晰地说了一句:
“true art, and truth itself, need no eborate defehey she with their own light.”
(真正的艺术,以及真理本身,无需华丽的辩护。它们自身的光芒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