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那嘶哑的呼喊声，在星辰殿之中回荡了起来。
而他的身躯依旧保持着俯首的姿态，额头紧紧贴着地面，那片被他叩击得微微凹陷的石板。
他脸颊上，汗水与泪水混杂在一起滑落，看上去，似乎下了无上决心。
周玄的目光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那是一条不屈的龙骨，此刻却甘愿为了一线生机而彻底折服。
不过周玄并没有着急，他故作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淡淡开口。
“你可想好了？”
“重塑肉身，意味着斩断过往一切因果！”
“你如今的莲花化身，乃是阐教秘法所铸，与你师门相连！”
“若是你师门长辈发现你另投他法，斩断了这份因果，恐怕会降罪于你，视你为叛教之徒。”
他将最残酷的后果，赤裸裸摆在哪吒面前。
他必须确认，这只桀骜不驯的火凤，是真的愿意涅槃，而不是一时冲动。
毕竟，对方身份特殊。
他可不想自己耗费一件无上宝物，到头来却被这小子反手将他卖给玉虚宫，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才是真正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哪吒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玄，其中没有半分动摇，只有愈发炽烈的火焰。
叛教之徒？
降罪？
他现在这副不人不鬼，名为仙神实为法宝的模样，九成道途被阻断的现状，与被打入九幽地狱又有何异？
所谓的师门，所谓的因果，早已化作了捆缚他元神的无形枷锁！
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将这该死的锁链，彻底斩断！
“前辈！”
“晚辈愿立下天道誓言！”
“还望前辈，给晚辈一个……获得新生的机会！”
哪吒的声音嘶哑，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再次俯身，额头触地重重一叩。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感恩，而是为了立誓。
斩断因果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现在，巴不得立刻、马上就斩断这纠缠了他数百年的痛苦因果，踏上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崭新道途！
“也罢！”
周玄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轻轻颔首。
“既然你已有所抉择，贫道这便为你重塑肉身。”
“至于天道誓言，就莫要发了。”
哪吒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狂喜冲刷着他的神魂。
成了！
他赌对了！
若是一道誓言，就能够令自己重塑肉身，获得新生，那他可是赚大了。
然而，周玄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刚放下的心，再一次提到了极致。
“你之誓言，需引动天道之力为证。此刻发下，只会让那些高居九天的天道圣人，顺着这一丝誓言契机，将目光投射到此处。”
“若是坏了你这一场机缘，岂不可惜？”
天道誓言一启，未必不会引来圣人窥探！
周玄可不想这么快暴露。
当然了，这种心里话，他不可能说出来。
至于哪吒则是露出了无比震惊的神色。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在他的认知里，天道誓言是最高级别的保证，是约束仙神最有效的手段。
可是在这位前辈口中，这足以让大罗金仙都为之忌惮的誓言，却成了一个可能暴露行踪的麻烦。
而且，前辈担心的，不是他自己暴露，而是会“坏了自己这一场机缘”！
轰！
哪吒感觉自己的认知再一次被彻底颠覆。
这位前辈，竟然连天道誓言都不屑一顾？
甚至，还在为自己考虑，令他免于发誓，而规避圣人的探查！
这份信任，或者说这份源于绝对实力的自信，比任何誓言都更加令人敬畏。
他那位师祖元始天尊，行事尚且需要算计因果，权衡利弊。
可眼前这位前辈……竟然完全不需要！
一时间，在哪吒心中，周玄的形象宛如比这九霄还要高，已经完全无法揣度了。
他心中最后的那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
“多谢前辈！”
哪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
“何须在意！”
“你且速速凝神！”
“贫道需你自行引动的神魂，挣脱你现在这一具肉身的束缚！”
“之后，贫道自会给你指引！”
周玄倒是没有在意哪吒的小心思。
誓言而已。
在他看来，以这哪吒的性格，若不能彻底拿捏对方，就算对方立下誓言，也无太大约束用作。
不过，为了提升逼格。
周玄还是催动起来了万象流光袍。
瞬间，他那宽大的袍袖之上，无数光芒流转，凝聚惊人异象。
似有亿万仙影，无尽种族，浮现。
他们或坐或卧，或吟或唱，最终，所有的动作都归于统一，朝着中央的周玄，叩首，膜拜！
“谨遵前辈法旨！”
哪吒感应到这一幕，心神剧颤，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盘膝坐好。
他闭上双眼，开始疯狂催动自己的元神。
嗡！
这一刻，他体内的神魂，隐隐化作作怒涛，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莲花肉身的枷锁。
这具身体承载了他的神魂，亦是他的囚笼。
当初为了稳固他的神魂，他师尊太乙真人施展了阐教秘法，令他的神魂与这莲花肉身交融在了一起。
如今要强行剥离，无异于将血肉从骨骼上硬生生撕扯下来。
这等痛苦，哪怕太乙金仙，亦难抵挡。
“去！”
周玄的洞虚轮回眼闪动，早已洞察到了哪吒体内的一切。
他大手一挥。
道场角落那一眼先天灵泉之中，凝聚了一条纤细的水龙，瞬间没入哪吒的眉心。
一股清凉之意，传入了哪吒的体内。
这令哪吒撕裂神魂的痛苦，骤然减轻了七八分。
哪吒精神一振，借着这股助力，更加疯狂地冲击着束缚。
与此同时，周玄再次出手。
那五色石胎，在他的牵引下缓缓飘落，悬停在了哪吒的头顶上方。
嗡！
一声仿佛轻鸣之音响起。
这件无比玄妙的先天灵物，开始缓缓旋转。
其上镌刻的无数神秘道纹，逐一亮起，释放出古老而玄奥的生机。
紧接着，石胎表面的五色光芒，开始疯狂暴涨，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柱，将盘膝而坐的哪吒，彻底笼罩在了其中。
似乎，演化出一座通往新生的通道。
光柱之内，哪吒的意识隐隐有些混乱，看不见，听不见，唯有那种剧痛不断叠加。
此刻，他已经不是撕裂神魂，而是一点点的“剥离”，就是将自己一根根，一丝丝地从这具身体里拔出来。
他的每一次冲击，都有一部分魂体被硬生生扯断。
先天灵泉的清凉之意的安抚，已经远远跟不上崩解的速度。
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几近溃散。
就在他痛不欲生之际。
心中突然想到了刚刚脑海之中浮现的那个少年。
亦是想到了李靖冷漠的脸，想到了陈塘关百姓的恐惧，想到了师尊太乙真人的无奈。
“吼！”
“给我开！”
此时此刻，哪吒已经放弃了所有技巧，调动起残存的全部意志，化作一柄最粗暴的撞锤，朝着那最后的壁垒，狠狠地砸落！
他要硬生生撕开自己的灵魂！
嗡！
很快，一道肉眼无法看见的裂痕，在哪吒的莲花肉身眉心处骤然浮现。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莲花之躯的表面，那温润如玉的质感迅速褪去，仿佛失去了神魂的支撑而在干枯。
撕拉！
一道撕裂之音，自哪吒神魂与肉身连接之处响起。
最后一处枷锁……断了。
“嗷——！”
巨大的痛苦之意，令哪吒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
随后，一团拳头大小的半透明光影，从哪吒天灵盖中猛地挣脱出来，悬浮在半空。
这便是哪吒的元神，亦是其神魂。
它剧剧烈的颤动着，形态极不稳定，边缘处还有丝丝缕缕的魂力在逸散。
一张颇为茫然的小脸显化而出。
我在哪？
这是何处？
千万年的记忆，在方才那极致的痛苦中被冲刷得一片空白。
他的本源意识，退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完整自身的渴望。
就在这团元神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周玄目光一凝。
“此时不归位，更待何时？”
这以声音一出，瞬间贯穿了哪吒此刻哪吒的神魂。
那团光影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眸中，骤然倒映出头顶上方那旋转的五色石胎。
那里，有他需要的一切，是他真正的归宿！
它当即化作一道流光，带着一种扑火般的决绝，猛地朝着那五色石胎冲去。
嗡——！
五色石胎感受到了外来者的侵入。
一股浩瀚磅礴的先天之威轰然爆发，在石胎表面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试图将那渺小的神魂彻底碾碎。
周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甚至没有抬手，只是目光一闪。
那五色石胎之上的威势便骤然一滞，随即发出一声哀鸣，退回了石胎内部。
这五色石胎，乃是周玄获得的奖励。
此时此刻，他自可将其威势压制。
“去！”
接下来，他轻呵了一声。
哪吒的神魂受到引动，当即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投入了五色石胎之中。
轰！
整个五色石胎，开始疯狂地颤动起来，无数道纹急速亮起，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那股先天之威不再向外释放，而是急速向内收敛，化作最精纯的养料，被石胎中央那刚刚入主的神魂疯狂吸收。
也就在此刻，下方那具失去了元神的莲花肉身，也发生了异变。
它剧烈地颤抖着。
一缕缕精纯至极的法力，化作肉眼可见的青绿色光丝，从干枯的莲藕中断裂、飘出。
然后被一股无形力量的牵引，疯狂地朝着上方的五色石胎汇聚而去。
万千光丝，百川归海！
无数岁月积累的法力，在这一刻，涌入了哪吒的新躯。
周玄的洞虚轮回眼，清晰地看见。
在五色石胎的内部，那团原本虚幻不定的元神光影，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凝实、壮大。
四肢、躯干、头颅……不断完善。
一个崭新的灵体，正在飞速成型。
“来！”
周玄淡淡开口，轻轻一招手。
道场种植区域升起了一捧万灵戊土，落在了他的掌心。
随后，周玄屈指一弹。
万灵戊土瞬间炸开，化作一片厚重的土黄色光幕，将整个五色石胎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他双手结印，开始运转“玉清炼器诀”之中，炼人的法门。
加速这五色石胎与哪吒神魂的融合，打磨，成长。
轰隆隆！
随着法诀的运转，整个星辰殿所化的浩瀚星海，彻底沸腾了！
亿万星辰，光芒大放！
一道道粗壮的星辰之力，被强行从星核中抽出，化作一条条银色的光之长河，跨越无尽虚空，咆哮着汇聚而来，最终尽数灌入那五色石胎之中。
同一时间，笼罩在石胎之外的万灵戊土，也开始分解。
其中蕴含的无尽天地之气、万灵道蕴，在炼人诀的催动下，化作最本源的生命精粹，疯狂涌入石胎之内。
内外夹攻。
双重滋养。
这令石胎的孕育速度，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
咔……咔嚓……
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只见那五色石胎外部坚硬的胎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胎膜本身蕴含的能量，正被内部那个飞速成长的灵体一点点吸收、吞噬。
透过那逐渐透明的胎壁，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一个蜷缩着的人形轮廓。
而在此时，从东海龙宫取宝归来的孙悟空，正驾着一团筋斗云，领着牛魔王与哮天犬，一路烟尘滚滚，直奔方丈山的方向。
云头之上，孙悟空将那根新得的铁棒扛在肩上，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劲。
相比之下，跟在他身侧的牛魔王，则显得心事重重。
他那魁梧的身躯每一步落下，都让脚下云气一阵翻涌，眉头紧锁，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纠结。
那位深不可测的前辈，让他找到这猴子，言必有机缘。
可这一路行来，除了看这猴子从东海取了一件神兵，他实在没瞧出半点机缘的影子。
难道前辈所说的机缘，就是让自己来看猴戏的？
不应该啊！
这猴子，不是前辈弟子吗？
牛魔王心中反复思量，目光不由得一次次落在孙悟空身上，试图从这只修为远不如自己的妖猴身上，看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
“猴子！”
一声呼喊打断了牛魔王的沉思。
“你那根破棒子，当真有那么沉？”
哮天犬颠颠儿地跑到孙悟空旁边，绕着他转了两圈，一双狗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根两头金箍、中间乌铁的长棍。
“让本皇也来耍耍！”
“本皇的肉身之力，放眼三界也是排得上号的！”
话音未落，哮天犬便人立而起，一只爪子跃跃欲试，朝着孙悟空肩膀上的如意金箍棒探了过去。
“去去去！”
“俺老孙这宝贝，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碰的！”
孙悟空肩膀一晃，轻松躲开了狗爪。
他将金箍棒从肩上取下，在手中轻巧地掂了掂。
“俺这棒子，可是无上神兵，足以镇压海眼，支撑天地！”
“你这狗子，没有修炼九九玄功，肉身之力不足，可莫要伤着自己！”
孙悟空咧开嘴，满脸都是炫耀的神采，那股得意劲儿，几乎要从毛孔里溢出来。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旁的牛魔王高大的身躯骤然一震。
他脸上的纠结与疑惑瞬间凝固，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到了极致。
九九玄功？
牛魔王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他神魂深处轰然炸响。
不应该是八九玄功吗？
三界之内，肉身成圣的法门，以八九玄功为最。
何曾听说过什么九九玄功？
九为极致，九九归一？
这一刻，牛魔王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洞悉了那位前辈话语中的深意！
怪不得！
怪不得这一路上，他总觉得这猴子体内有一股功法气息在运转，其玄奥与磅礴的程度，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功法。
那股气息，让他这个太乙金仙都感到一阵阵心悸。
原来，这就是他机缘！
这门超越了八九玄功的无上法门，就是那位前辈指点自己来寻求的真正机缘！
牛魔王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都变得粗重。
他看向孙悟空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不再是看待一个修为低微的后辈，而是看待一座移动的、无价的宝库！
就在牛魔王心潮澎湃之际，被孙悟空挤兑了一句的哮天犬，却浑然不觉身旁这头老牛的剧变。
它不满地龇了龇牙。
“哼！”
“说起这九九玄功，本皇就来气！”
“你这弼马温，忒不讲义气！”
哮天犬围着孙悟空，愤愤不平地控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