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祥云碾着月光压下来时,正识天官的玉秤先发出一声清鸣。
那秤砣上的银光像把淬了冰的刀,先冻住了院角的蟋蟀声。
青丘玉面夫人,不周山程砚。月白锦袍的仙人抬袖,广袖里漏出半卷烫金天条,本官奉兜率宫法旨,查勘此山虚假信仰他指尖点向玉秤,秤盘上立刻浮起三三两两的光点,凡口称信程砚者,须割舍一桩真实利益入秤——心诚则光凝如珠,心伪则光散如烟。
院外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百姓。
小芽攥着程砚给她编的竹蜻蜓,指节发白;卖山货的老周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喉结动了动;最边上的王阿婆突然捂住怀里的布包——那是她攒了三年的稻种,原打算开春给小孙子种点甜米。
阿婆,您捐不捐?玉秤的银光扫过来,王阿婆的布包地落在秤盘上。
老人佝偻着背去捡,却见秤盘里的光点像被抽了魂,稀稀拉拉散成星子。
她突然哭出声:这是我给小孙子留的......他冬天总喊饿啊!
李二,你前日还说程神显灵治好了你娘的腿。正识天官又抬手指向人群里的青年,你那半车山参,拿来。李二攥着怀里的借据,那是他给药商的赊账凭证,这一撕,半年辛苦就打了水漂。
他红着眼眶撕纸时,纸片簌簌落在秤盘上,光点倒是凝了颗黄豆大的珠子,可他突然把碎纸往天上一抛:我娘的腿是程神背去医馆的!
这秤,它配称吗?
程砚自始至终没说话。
他蹲在田埂边,伸手插进刚翻松的湿泥里。
泥土带着春寒的凉,混着草根的腥,从指缝里慢慢渗上来。
安燠站在他三步外,看见他后颈的汗毛被风掀起,像头蓄势的熊——不是要扑人,是要往泥里扎。
他在摸地脉。安燠突然笑出声。
系统在识海叮咚响了两声,她没理——程砚的手指正顺着田埂的走向摩挲,像在跟土地说体己话。
泥团在他掌心越揉越圆,最后被他轻轻按进田埂的裂缝里:土地老儿藏了三年的怨气,该松松了。
次日清晨,安燠端着桂花粥出门时,正看见程砚赤着脚站在东坡的烂泥地里。
那片雷击田三年没人敢种,田埂上还留着焦黑的雷痕。
他扛着九齿钉耙,耙齿咬进泥里时,泥点溅在他粗布裤腿上,倒像开了朵深色的花。
程神这是......早起挑水的张老汉扛着扁担凑过来。
程砚正弯腰拔田埂上的野蒿,抬头时鼻尖沾了泥:张伯,您说这地为啥种不活?张老汉挠挠头:都说遭了天罚,雷劈过的土克庄稼。程砚把野蒿扔进筐里,指腹蹭了蹭田泥:那我就用汗把天罚冲了。
他真就不用半分法力。
日头爬到头顶时,后背的粗布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出白花花的盐霜。
钉耙起起落落,泥浪翻得比哪家的牛都齐整。
村民围在田埂上,起初交头接耳,后来渐渐没了声儿——他们看见程砚的钉耙齿勾出半截生锈的犁头,那是十年前王阿公没来得及收的;看见他弯腰时,从泥里捡起颗完整的田螺,轻轻放进田边的水渠;还看见他擦汗时,顺手把田埂边倒伏的野豌豆扶直。
我信他不怕雷,我就敢种。人群里突然响起一声喊。
张老汉地脱了鞋,光脚踩进泥里,溅起的泥点落在程砚后颈,我这把老骨头,陪你翻完这片地!
安燠站在田埂上,摸出怀里的小本本。
系统提示音又响了,这次是“场景:泥里生春|触发隐藏成就汗润荒田|奖励:宿主可临时调用辖区地脉灵泉”。
她没看,只朝人群挥了挥手:要跟程神种雷田的,晌午到土地庙领竹牌!
分到竹牌的,秋后分三斗雷田米!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二日,山脚下的小路上多了挑种子的,背粪肥的,连隔壁鹰嘴崖的猎户都扛着半袋玉米来——他说程神去年冬天救过他落崖的闺女。
最妙的是半夜有人往土地庙门口搁了一筐山姜,用红布裹着,布角绣了朵极小的云纹——安燠捏着山姜笑:这不是被天君骂管闲事的边陲小神吗?
三个月后,稻穗黄得像浸了蜜。
程砚蹲在田埂上,揪下粒稻子放在手心里搓,米香立刻漫开。
安燠挨着他坐下,看他把米往嘴里送:生的,硌牙。程砚嚼得咔咔响:
忽然,天边滚来乌云。
雷声响第一下时,王阿婆的小孙子攥住程砚的衣角:程大叔,雷要劈咱们吗?程砚弯腰把孩子举过肩头:劈不着。
第二声雷更响了。
安燠抬头,看见云层里窜出银蛇般的闪电。
它劈下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道雷却在稻穗上空顿了顿,像被什么拽了一把,地砸进后山的荒坡,惊起一群山雀。
正识天官的青灰色祥云不知何时又浮在云端。
他盯着那片金黄的稻田,玉秤上的银光忽明忽暗,最后一声掉在云头。
安燠听见他咬牙的声音:天律......不容私祭良田......
程砚把孩子放下来,拍了拍裤腿的泥。
他转头看安燠时,眼角沾着稻芒,笑出一口白牙:该收稻了?
安燠摸出小本本,在程砚今日糗事那页记下:雷劈歪时,傻熊把小孙子举太高,自己被稻芒扎了眼。
然后她歪头看天——正识天官的云头在翻涌,像块被揉皱的灰布。
收稻。她笑着拽程砚的袖子,顺便,该准备防着某位天官来砸场了。正识天官的广袖在风里抖得像片破布。
他指尖刚掐出毁秧的法诀,田埂下突然哗啦啦围上来一圈人——张老汉举着半块缺了口的犁头,李二攥着磨得发亮的镰刀,王阿婆把布包顶在头上当盾牌,连小孙子都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还粘着两粒没洗干净的米。
天官大人,小孙子踮着脚,沾了泥的小手把碗往秤盘上一扣,这是我爹和程神一起插的秧,你敢说它不干净?米粒骨碌碌滚进秤盘,银光一声冒起青烟,玉秤上的星点突然疯了似的往上窜,把天官的道袍都映得发颤。
敢动一株,我们跟你拼命!李二的镰刀尖地磕在钉耙上,震得田埂都晃了晃。
王阿婆抖着布包冲上前,里面的稻种落进泥里:我这把老骨头,就躺田埂上给秧苗当护膝!人群像涨潮的河水,把天官的云头都逼得往后退了三寸。
程砚蹲在田垄边,手里的镰刀正割到第三捆稻子。
他抬头时,正看见安燠站在人群最前头,小本本在手里转得飞快——那是她紧张时的毛病。
他突然笑出声,镰刀尖在掌心一偏,地划开道血口。
血珠地落进泥里,像颗红玛瑙沉进黑玉盘。
当晚月亮刚爬上树梢,程砚的伤口还裹着安燠用山姜捣的药,后山的稻田突然泛起微光。
安燠扒着窗户往外看,就见星点似的光从泥里钻出来,顺着稻秆往上爬,最后在稻穗尖凝成小灯盏。
系统提示音在识海炸响时,她正啃着半块烤红薯,差点被噎住:
“检测到以身证道行为,激活远古土地契约残印”
程砚!她踹开院门往田里跑,程砚正蹲在田埂边,沾了血的手还搁在泥里。
月光下他后颈的汗毛都泛着光,像头被洗干净的熊:燠儿你看,泥在跟我说话。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粒发着微光的稻种,它说......往后不用怕雷了。
系统的终局提示紧接着蹦出来,安燠盯着浮现在眼前的金光字,嘴角越翘越高:
“场景:足陷黄土|触发终局成就耕者为神|奖励:宿主正式回归上古社稷守者原型|辖区激活五谷丰登结界,三年内不受天灾侵扰|所有劳动者法力恢复速度提升五倍”
秋收夜的饭桌上,安燠咬着刚蒸好的米饭,腮帮子鼓得像只松鼠:你说以后神仙考核是不是该加一门——插秧比赛?程砚正往她碗里添蜜渍山杏,闻言抹了把汗:行,第一名奖蜂蜜。他指腹蹭掉她嘴角的饭粒,不过咱们得先教会土地老儿用秧马,那老头昨天插秧踩坏三垄苗。
安燠眯眼看向星空,银河像撒了把碎米。
程砚的手突然覆住她的,掌心还留着白天割稻的薄茧:想什么呢?
想咱们的孩子。她把下巴搁在他肩窝,肯定是个栽秧快手——你看,连田埂都在教他怎么分垄。
话音刚落,东边云头突然翻涌。
安燠抬头时,正看见一缕青灰色云丝像条细蛇,从云层裂缝里钻出来,又倏地缩了回去。
程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把她往怀里拢了拢:要变天?
安燠摸出小本本,在程砚今日功德那页画了朵稻花,又在页脚添了句云头有灰毛,明日或有客不过......她仰起脸冲他笑,来的要是敢踩坏半棵稻苗,咱们就拿新收的米酿酒,灌得他连玉秤都拿不稳。
程砚低头吻她发顶时,后山的稻田突然起了阵微风。
稻浪翻涌的声音里,隐约传来云头深处的玉秤轻鸣,像根没弹响的琴弦,在夜色里晃出细细的颤音。
稻浪翻涌的余音还未散尽,东边云头突然地裂开道缝。
青灰色云气翻卷如沸,当先走出个穿月白法衣的天官,腰间玉牌刻着二字,手里托着柄半透明玉秤——正是昨夜安燠在云缝里瞥见的灰毛源头。
下界黔首听真。天官袖摆扫过稻田,玉秤泛起冷光,尔等奉程砚为神,需经玉秤称量。
凡真心信者,须割舍一桩真实利益作证。
田埂上的老阿婆攥着怀里的粮种袋,指节发白:这是俺留着过冬的......
不舍则心不诚。天官玉秤往前一送,老阿婆手腕一麻,布袋子地掉在秤盘上。
另头秤砣地弹起,恰好平齐。